《魔警》:林超賢的暴力美學

文/李薇婷

林超賢執導的電影《魔警》(The Demon Within)在4月18號於香港上映,評論者或認為電影過分渲染暴力、血腥,運用視覺刺激來包裝人魔的二元對立模式,略為新瓶舊酒。然而,筆者認為《魔警》相對於其舊作而言,無論在鏡頭、造型、整體色調上,均加重了表現主義(expressionism)的元素;並針對「救贖」的主題,在吳彥祖的角色身上,添加了從「施虐」到「被虐」的辯証體系;更重要的是,作為一部合拍片,《魔警》毫不避諱地把故事回置到香港本土,使以上所提及的元素有更耐人尋味的意義。故此,《魔警》,可以說是林超賢的暴力美學(aesthetics of violence)中一部標致性的作品。

 

1. 暴力與扭曲──以德國表現主義作為方法

神性與魔性的對立,似乎已是討論人性的恆久議題,林超賢對此念茲在茲的執著,亦使之成為其電影的樞紐。《魔警》鏡頭中大量的暴力與扭曲,便是為此服務,並透過表現主義的強烈視覺果效,迴旋、衍生成一場精彩的神魔辯証。

表現主義執著將一切現實中的事物,以扭曲的、怪物化的形象呈現出來,造成強烈的視覺果效。這種視覺果效最終指向的是一種不願被冷酷、高壓的權力所固定的反抗方式。[1] 《魔警》有大量將現實建築物扭曲的鏡頭,以透過扭曲的線條來表現對那不能言說的權力的暴力之抵抗。

一般醫院警員更亭的建築物線條,本應是垂直且分明的,然而在王偉業(吳彥祖飾)出場的鏡頭中,它們被延長且呈彎曲狀,明顯與德國表現主義電影中大量不合理的建築物造型看齊。這無疑是借此言明權力從上而下地使人扭曲狀況,亦解釋了林超賢選擇以代表高壓權力的警察作為神魔辯証舞台的目的。

若然我們將暴力定義為一種具侵略性的行為,那麼,《魔警》正以強烈扭曲的視覺刺激來侵略觀眾的眼睛,並同時以之對政權作出抵抗。由此延伸,則不難理解電影中為何不斷以中景或全景鏡頭,拍攝那些造型誇張的屍體,林超賢決意「以暴易暴」,將暴烈進行到底,透過可見的扭曲展現一種不可見的暴力(invisible violence)。

 

2. 一個人的施虐狂(sadism)與被虐狂(masochism)──「面燃鬼王」的救贖意義

暴力常被認為是對他者造成傷害的行為,然而林超賢卻將最激烈的傷害留給了王偉業。韓江(張家輝飾)在醫院出現,揭開了王偉業以一人之身承繼了多重身份認同的悲劇。王偉業最終替代了「面燃鬼王」韓江,報復鬼王黨,以求撥亂反正,回應父親一直以來對他的苛刻教導。

佛洛伊德認為,被虐狂事實上是源自於施虐狂而來的一種逆轉狀態,施虐與被虐的互為作用,最終會消彌其施事主體的權力,而這種權力常常被具象化成為父親。[2] 《魔警》之中,兒時王偉業的身份認同,明顯來自整天嚴格訓導他的父親。王偉業因為父親的死而性情大變,身份認同失去了依據,其心中對被虐的期待亦隨之落空,他向那位弒父的警員報復,然後以自己代替父親,自我施虐與被虐。往後,王偉業遇見韓江所引起的那些夢魘,就不難解釋。

這種從精神分析而來的因果報應系統,似乎已經a bit old school,筆者要在此提出的是,將王偉業的自我施虐與被虐,與後來自焚死亡的結局掛勾,那些自我鞭打與近乎強逼症的繪畫行為,事實上更像一層儀式,一種強行將各種不穩定的身份認同固定於自身的儀式。

要叩問的是,為何王那麼執著於「要做個好人」、要將不穩定的多重身份認同留在體內?在這裡,我大膽假設,王偉業沒有自我,他的身份認同來自父親的強行灌輸,父親死後,這種強制身份認同便理應隨之消失。作為一個被虐狂,他已習慣了被虐,他等待的是另一次強制身份認同的來臨,以延緩父親的消失。於是,他選擇頂替該名被自己燒死的警員,成為警隊的一份子;被韓江所挑動,並承擔了他的身份。他要當個好人,要撥亂反正,因為「聽爸爸的話」,是父親存在的唯一依據。

這場施虐與被虐的獨腳戲,最終以「面燃鬼王」的焚身作為救贖。面燃鬼王本為觀音大使的化身之一,是眾鬼之王,其特徵是滿面均是火焰,傳說中他來到人間是為了救贖世人。王偉業最終站在鏡前看見自己與外號鬼王的韓江重疊的影像,不斷否認自己是他,結果仍難逃被火燒死的結局。擁有多重身份認同的王偉業,事實上就如同面燃鬼王的由來一樣,「一切諸如來,同共一法身」,停車場的火,將所有人的階級光環均摘去,並使一切身份認同隨煙消散。更重要的是,大火之後,竟然是身穿制服的王偉業做好事的畫面,由是,王的死亡,是一場再明顯不過的自我救贖。

 

3. 身份跨度的失敗──《魔警》的香港關懷

以上的種種設置,均為林超賢的暴力美學服務,將之回置於香港本土,明顯展現了一種九七前後身份跨度的失敗。這從王偉業於香港回歸前一年就職警察,並刻意在片尾重播其宣誓可見。王偉業身為「皇家香港警察」,他的失常與死亡,均無可避免地寓意了香港回歸前後身份跨度之失敗。

王偉業所代表的正是這一代香港人,經歷九七大限,注定無法脫離由權力移交而被加諸己身的多重身份。王偉業的身份認同因父親死亡而消失,王的死亡亦暗示了必須將一切外加的身份消滅,才能使香港人得到真正的救贖。

德勒茲和瓜塔里在Anti-Oedipus: 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中提及解域(deterritorialization)與再域(reterritorialisation)的空間論述。他們認為將一個地方「域化」(territorialization)的本身,是建造一種原初的歸屬感,對一個地方進行解域,事實上是一種解碼,釋放所有的可能聯繫,而再域則是編碼,為地方提供新的符號。[3] 王偉業對身份認同的轉換,事實上是一次又一次的解域、再域過程。上文提及王偉業最初的身份認同來自父親,父親死亡後王性情大變,馬上放火燒毀了警員的家,旋即又因為罪疚而接受了該警員的身份。事實上,父親的死亡是一次解域,將王偉業的身份認同解放,換言之,王本身有一切再域的可能。他的自虐行為,為自己一再再域。然而,再域畢竟只是提供暫時的符號,這就解釋了王偉業擁有多重身份認同以致精神崩塌的情況,王害怕再次被解域及面對再域,他無法正視身份認同是會改變的。所以,王的不安與崩塌,正代表了身份跨度的失敗。

由此看來,面燃鬼王的救贖,事實上是第二次的解域,解放一切可能的聯繫。王偉業代表的香港一代,林超賢心中的香港未來,是否就是停止後九七的延宕狀態,接受再域才有可能繼續下去?筆者認為,王的死亡,似乎應該擁有更正面的意義。

總括而言,林超賢的新作《魔警》,是再一次運用其暴力美學來展現人心中神性與魔神的辯證。雖然這次特別加重了香港身份問題的面向,但電影在這方面的描繪似乎仍有不足,想表達的本土議題過多,卻仍然以神魔之辯作為骨幹,反而令觀眾目不暇給,忽略其他內在意涵。特別是警察同黑幫之間大量「無間道」式的糾纏,一來成為枝節,沒法深化主題,二來過多重複,難免令人感覺沉悶。筆者難免期望,在林超賢的個人節奏中,聽見一點不和諧音。

 

註釋

[1] Paul Coates, The Gorgon’s Gaze: German Cinema, Expressionism, and the Image of Horror,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1, p.74.

[2] 德勒茲在解說佛洛伊德對施虐與被虐的論述時,指出佛認為兩者的關係是互為作用的,“Masochism is seen as deriving from sadism by a process of reversal[……]In the course of its development the aggressive-sadistic component may become conditioned in such a way that it is turned around against the subject’s own self.”

[3] Gilles Deleuze & Felix Guattari., “Psychoanalysis and Capitalism”, Anti-Oedipus: 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 New York: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00, pp.296-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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