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羅以外:《胡莉糊濤》裡的雕塑家與傳奇歌后

很多人都知道,艾慕杜華的《胡莉糊濤》(Julieta)改編自諾貝爾文學奬得主門羅(Alice Munro)的三篇小說〈機遇〉(Chance)、〈快了〉(Soon)和〈沉默〉(Silence),卻未必知道這齣電影跟另外兩位藝術家的關係。艾慕杜華在戲裡動用了一件私人珍藏的藝術品,其重要性遠不只一件道具,可被視為角色之一,就是那個小雕像「坐著的男人」(The Seated Man)。藉著這件赤陶包銅的雕塑,艾慕杜華分別向兩位才華橫溢的朋友致敬──貪玩的艾導更是以密碼的方式來表達有關其好友的線索。

在電影裡,「坐著的男人」的創作者Ava是女主角胡莉和丈夫Xoan的朋友,但雕像的真正創作者其實是藝術家 Miquel Navarro,來自西班牙東部的Valencia,其作品遍佈歐美各大美術館,包括紐約的古根漢美術館,此外也有不少矗立西班牙街頭的大型雕塑。慾望與城市是兩個不同界別的藝術家同樣感到興趣的主題。在艾慕杜華的電影世界中,Navarro的作品首次出現在《活色生香》(Live Flesh,1997)裡,但那時其雕像只是佈景道具。在《胡》中出現的「坐著的男人」雕像其實不只一個,但其中一個是出現次數最多的,有著猶如角色的重要性。Navarro的雕塑造型跟門羅的短篇小說一樣簡潔,同樣在艾慕杜華的改編與挪用中被賦予了更豐富的意涵(反過來《胡》片的風格也比艾導前作節制得多)。這個拿上手比外表看來沉重的小雕像,起了多重象徵的作用,既可意味著胡莉那波折重重的人生,也象徵著一眾男角。筆者私下把這雕像稱作「被閹了一半的男人」,既指向胡莉同樣多情的丈夫和父親的慾望,也象徵了突然中斷的生命和關係。

當胡莉家破人亡多年後,連僅餘的朋友Ava都患上絕症。天憐胡莉,在她去醫院探望Ava時,與一個男人Lorenzo擦身而過,他對胡莉一見鐘情,後來成為了她的戀人和守護天使。但在他倆說上次第一句話之前,胡莉早在在Ava的病房裡,看見過Lorenzo寫的書,封面照就是出場最多的那尊「坐著的男人」;書名是《Adiós, volcán》,意即「再見,火山」,當中隱藏著艾慕杜華對墨西哥歌后查維拉.瓦爾加斯(Chavela Vargas,1919-2012)的思念。

《胡》的完結時唱出〈如果你不走〉(Si No Te Vas)的「柔情且粗獷的聲音」(艾慕杜華語)就是來自查維拉。查維拉的歌聲艾慕杜華電影中曾多次出現,例如《情迷高跟鞋》(High Heels,1991)中的“Think of Me”和《愛.火.花》(The Flower of My Secret,1995)中的“In the Last Drink”。2012年查維拉逝去後,艾慕杜華在Facebook貼了一篇題為《再見,火山》(Goodbye, volcano)的悼文。他在文中提到,查維拉曾住在眾山圍繞的墨西哥小城Morelos,那兒有一座活火山Popocatépetl ,與形如美人躺臥的Iztaccíhuatl山相連。傳說兩座山背後有一段愛情故事:勇者Popocatépetl與酋長之女Iztaccíhuatl相戀,酋長要Popocatépetl出征,戰勝後可娶其女兒,但心中是叫他送死。怎料勇者戰勝回歸,卻發現Iztaccíhuatl早已絕望自殺。Popocatépetl把愛人的屍體放在山上,守候在旁,最後雙雙白雪掩蓋。天神被其真情感動,便把二人化為兩座大山。Iztaccíhuatl的意思是「白色的女子」,但身為女子的查維拉卻被艾慕杜華稱為「火山」。艾慕杜華沒有詳細解釋;或許他不必解釋──特別是對熟悉他電影和查維拉音樂的人而言。嗓子低沉的查維拉是女同性戀者,早年常穿男服,大概是因為查維拉擅長的傳統墨西哥音樂類型Ranchera主要是從男性視角出發的。有傳言多年前她曾跟荷里活女星Ava Gardner一夕風流;有人猜想,艾導在Julieta裡面,用「再見,火山」來作Lorenzo研究Ava藝術創作的書名,就是在暗示老朋友那件風流往事。

對艾慕杜華而言,晚年的查維拉雖然仍舊唱著苦澀與孤寂的歌,但唱出來的已化為平安與喜悅的聲音:「Abandonment became a celebration」。幾乎在整齣戲裡胡莉都過著一個重複地被遺棄的悲劇人生,直至最後宿命的重複反過來成為諒解與復和的契機,查維拉的歌聲伴隨著這結局,路轉天明,辯證之處就像在宿命中唱出盼望,亦如艾慕杜華以一座活火山來指稱那位心如止水地說著「I am at peace」的暮年歌后。

《胡莉糊濤》比較艾慕杜華以前的作品,趣怪和暴虐的風味被刻意沖淡了,除了受到原著門羅的影響,也許也是因為艾導老了。《胡》和《浮花》(Volver,2006)及《情迷高跟鞋》同樣探討愛恨交纏、充滿矛盾的母女感情。三齣電影中都有「衰男人」死去, 但在《胡》中的Xoan卻不是被謀殺死的,而是喪於「命運」(即創作者)之手。艾慕杜華曾表示身體隨著年紀漸長而衰退,更喜歡深居簡出──他終歸到了查維拉這種知心好友走一個便少一個的年齡──也許亦會促使他的作品趨向深沉。他的電影充滿暴力的情節:《浮》和《情》的「衰男人」被殺死,因為他們傷害了自己的愛人和親人,以及成為了主角母女關係之間的障礙。殺死他們有復仇的意義,卻沒有真正幫助到女主角們對親情方面的需要,反而生出更多枝節。另一種暴力是女性角色(母女、姊妹和閏密)之間的不滿、怨恨和傷害,但最核心的則是對自己的暴力,即內咎與自責。《胡》撇去了兇殺,集中精力處理自責與內疚的問題。胡莉沒有殺人,但她卻活在「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的夢魘中,走不出來。一個人與自我的關係處理不好,繼而衍生出母女關係的問題,結果胡莉的罪咎像病毒般傳了給女兒。

歲月是毒,也是藥。艾慕杜華的戲既講母女,也講姊妹(包括閏密)。《浮花》中女兒被父親強姦成孕,所生女兒也是親妹,母女和姊妹關係重叠的母題再三出現。一方面,母女之間的結往往藉著「姊妹」的支持和體諒所解;另一方面,「母女」和「姊妹」所指不必固著於生理關係,也可按角色心智成熟的程度與角色之間實際的互動來理解。例如《胡》中的女兒照顧抑鬱的母親,便扭轉了典型的母女關係。而且母女關係有時會被「姊妹」關係所混淆,長幼關係跟平輩關係分不清楚;《情迷高跟鞋》的母親跟女兒像姊妹般爭風呷醋,低價沉重。際遇的重複不必是命定的悲劇,也可以是轉機。《浮》的女主角少時疏遠母親,是被父親強暴後的創傷反應;到她自己當母親,自己的女兒面對幾乎一樣的境況時,便決心承擔全部後果,背後是為了保全母女關係。最後女主角知道母親當年殺死了父親,即母親同樣處於「為受傷害的女兒承擔後果」的位置時,便達到完全的諒解。女兒成長到母親的位置,可以被理解為「成為了當年的母親的姊妹」,帶著「今天為人母的我,了解當天為人母的媽媽的處境」,被時光熬出同輩閏密才有的體諒。

《胡》的結局裡,胡莉的女兒同樣經歷成為人母和失去孩子的悲痛,跨越時間地諒解了母親。因為母、女二人都是困於自責之中,她們各自的罪咎和母女之間的心結是同步解開的。所以,雖然艾慕杜華在這戲裡對希臘悲劇有所指涉,但重複的悲慘際遇不是宿命,而是造成差異的契機。就像查維拉唱了千百次那些苦情歌,艾慕杜華漸漸聽到對苦與罪的接納與寛懷,如一種奇異的苦果,釀製多年,成了甘蜜:

Chavela Vargas turn abandonment and grief into a cathedral in which there was room for everyone and from which you emerged reconciled with your own mistakes, and willing to continue committing them, to try ag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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