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島哲也《告白》到是枝裕和、坂元裕二的《怪物》

  直到今天,我還沒有忘記2010年年末反覆走進戲院觀看中島哲也《告白》內心多麼震撼。

  這個時代觀看日本電影、電視劇或其他影視媒體作品,能感受藝術美學以外的趣味,能在作品追尋劇烈變動的社會怎樣被想像、呈現,甚至預視未來,就這一點,《告白》可以說近乎完美總結這個時代困難。

  

一、親密圈的轉變

  跳過沒有在香港正式上映的《Paco與魔法繪本》,《告白》可算是導演中島哲也承接前作《花樣奇緣》的作品。《花樣奇緣》透過主角松子的一生側寫日本社會轉變,當中包括不同年代的媒體想像,最後將故事的終結(即松子的死亡)放在一群少年深夜圍毆無家露宿者致死的事件。這可不是虛構的單一事件,而是自2000年初開始出現的新型少年犯罪。中島哲也在《告白》同樣將目光投向新型少年犯罪。

  人的行為在不同時代、不同社會背景,受環境限制與影響,本就很難以陳腔濫調的「人性」來概括,尤其是社交壓力比其他國家都沉重的日本。一般人看《告白》,大概看到電影裡涵蓋的社會現象:過度保護家長、不登校、家裡蹲、校園欺凌、少年犯罪,不容易察覺的是,電影捕捉教育制度崩壞下、課室裡人際關係的轉變。戲劇化情節會讓個別自以為熟悉日本的觀眾以為僅是誇張、失真的表現手法,然後重新確認對日本電影、電視劇的固有印象:不是血腥變態就是溫情純愛。《告白》難以企及之處,在於它不只呈現社會環境轉變的表象,更是所謂的「殺人考察」。剖開每位角色,你會發現不論被害者與加害者(除了少年犯、還有每位參與校園欺凌的學生),都被渴求愛的困擾扭曲──電影精準刺中整個時代難題的要害。到頭來,你會發現,不只是松隆子飾演失去女兒的母親或兩位少年犯等主要角色,電影對每位徹底喪失個性的角色都抱着同等份量深刻強烈的悲憫。

  對比另一齣關於校園欺凌的電影,或會更易理解:在2001年的岩井俊二《青春電幻物語》裡,你還會看到所謂不良少年(非行少年)的團夥,欺凌不外是以肢體暴力敲詐實質利益,但現在的校園環境裡最可怕的是連不良少年也已然消失,校園欺凌愈來愈難看見。取而代之,是偶然出現駭人聽聞的爆發型犯罪,兇手卻是一些「不起眼」的好學生,正如《花樣奇緣》裡無家露宿者被害、《告白》謀殺教師女兒的兇手。現在,日本校園欺凌變成一種充滿儀式感的祭典,輪流圍繞班上個別倒楣鬼欺凌,欺凌不一定要造成肉體傷害,也不是圖謀金錢,而是透過共同目標維持跟其他人的關係。

  筆者以前曾從事教育研究工作,一件令我震驚的事,是幾年前從輔導教師周子恩的前線經驗分享發現,香港學校也逐漸出現同樣的校園欺凌的轉變,長相稍好也可以讓你成為被人輪流欺凌的理由。

  日本素以集體主義聞名,社會裡人際關係失效,從眾(conformity)不為社群身份認同帶來的向心力,而是因被孤立的恐懼──這在《告白》非常明顯,如同以前的集體遊戲「估領袖」一樣,當有人主動欺凌某個被加害者,察覺風向轉動的其他人馬上會響應參與。

  《告白》中唯一的例外,就是看透這種「友達地獄」、橋本愛飾演的班長北原美月,她拒絕這種遊戲後乾脆逃學,跟其中一位少年犯共處。

  

二、不能閱讀空氣

  陸續有評論人拿中島哲也《告白》對比是枝裕和導演、坂元裕二編劇的新作《怪物》。若論相似之處,我們同樣看到兩位主角被全班欺凌,被迫當眾接吻,承認關係(導火線是抗拒參與欺凌),我們也同樣看到兩位主角在遠離學校的地方構築只屬二人的愛巢。與《告白》不同,《怪物》的兩位主角雖在後山廢棄的火車車廂中建立「秘密基地」,但他們未有逃學,而是繼續回校上課。

  《怪物》跟《告白》另一個相通之處,是瑛太飾演的保利老師與岡田將生飾演的寺田老師。當年,《告白》預告片對寺田老師有一句扼要的描述:KYな熱血教師。KY,即日文「空気が読めない」羅馬字簡寫,是十多年前出現的流行語,意指白目,通常用來形容看不懂環境氣氛的人。寺田老師教學熱誠,滿心想跟學生建立關係,以為自己融入班房,卻完全不知道班房發生過甚麼事,也看不通欺凌怎樣發生。類似角色設定也見諸《怪物》的保利老師身上──熱心教學卻遭遇挫折,多次被女友勸諭不要太上心,學校裡目睹校園欺凌而主動介入,但就是沒法看清楚班房裡的學生關係與欺凌的來龍去脈。

  當然,無法看通校園欺凌的,除了保利老師,還有安藤櫻飾演的單親母親,不過論責任,無疑老師比家長大得多。

  

三、同志文學「現身」的主題

  《怪物》評論文章提得最多的論點,是運用多重敘事手法觀看這場欺凌事件之觀點,尤其是引用黑澤明《羅生門》作例子,回到最陳腔濫調的「人性」主題。不過,若認真思考《羅生門》的敘事手法,恐怕不能照搬同樣的解讀來看《怪物》。

  《羅生門》故事圍繞一宗兇殺案,透過涉案角色的敘事回溯案件,故事的意義不只在於敘事內容裡面,還產生在敘事與敘事之間的差異。是差異(謊言的存在)展現人的自私、貪婪與顧及面子──在此,我們甚至可以說,形式同時是主題的一部份。但來到《怪物》,故事比起《羅生門》的凶殺案複雜得多,我們從母親、保利老師、小孩觀點觀看整場校園欺凌事件,敘事之間的錯位、差異不是源於敘事者本身(即說謊),整個敘事結構更像是盲人摸象,不同角色看到不同東西,沒有辦法看清全貌。這裡需要思考一個問題:為甚麼《怪物》要用多重敘事?敘事間的錯位與差異展現了甚麼?

  筆者認為,編劇坂元裕二是刻意揉合同志文學「現身」(coming out)與欺凌的故事主題。母親無法體察兒子的性別認同(多元性別敏感度不足),不小心觸碰某些話題,看見兒子產生意想不到的反應,就誤認為教師帶頭欺瞞。她投訴教師,則因為學校迴避責任的官僚體系(無責任體系),始終沒有看懂真相;老師則沒有能力看懂課室裡的人際關係(閱讀空氣),僅因個別行為認定學生欺凌,同樣誤解學生。

  沒有辦法被看見、沒有辦法表述自我,甚至刻意躲藏身份,這彷如同志的衣櫃,也就是整齣電影的核心。

  常說同性戀者宣告性取向為「出櫃」,衣櫃之所以存在,往往不是同性戀者自己構建。正如現在台灣「Me Too」運動中,有反響「為甚麼不在事件發生時直接講出感受」、「是你們自己玻璃心而已」,同性戀者過去也被批評為甚麼不走出衣櫃勇敢說出自己的感受。這些批評往往沒有理解到,所謂的衣櫃其實不是他們自己主動躲進去,是社會強加於他們身上。電影裡,我們看到母親提到希望撫養到兒子成家,表現了主流社會意識下對兒子的期望,兒子聽罷馬上逃走而受傷。第一眼無法理解兒子的觀眾,或許會認為他太過玻璃心。及後,我們看到兒子在廢棄火車秘密基地跟另一位少年相擁至幾乎接吻,卻為自己的感情感到疑惑而迅速逃走,他們甚至連理解自己情感、表述自我的方法也沒有,以至兩人說各種自責的話,自我否認為怪物──電影的情節安排,以至外人無法理解同性戀者的視野(敘事差異),都呈現了同志衣櫃的本質。電影最重要的場景,就是少年主角一起玩耍的秘密基地,連同那條必須穿過的幽暗水道,恐怕就是最明顯的衣櫃比喻。

  作為異性戀男人,指出電影敘事手法怎樣表現同志現身的主題,是筆者僅能做的事。要更深入討論電影如何呈現同志衣櫃的主題,則留給關心性別議題的人、性小眾來分享討論,他們會有更好的體會與觀察。正如電影裡其他人無法進入同志的視野,筆者其實也不能假裝自己擁有同樣的體驗詳述下去,礙於自身明顯的局限,只能寫到這裡。

  我真心希望有其他人能更具體討論這個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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