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對不起迫害了你

  誰是怪物?是枝裕和用電影《怪物》指出可怕的怪物不是特定個體,而是潛藏在社會的偏見。電影用不同角色視角,拼湊出同一段時間發生的事,利用觀影體驗向觀眾展示名為偏見的怪物是多容易被形成,以及面對其壓迫下的角色如何逃離,不論妥協或反抗、有意或無意。

  電影首段跟隨單親媽媽早織視角,觀察五年班的兒子麥野湊的種種不尋常,讓觀眾和早織得出湊在學校被欺負的想法。電影前半多為乾脆俐落的短段落,只交代線索就接續下一段,大量資訊湧入觀眾腦袋。這形式貼合早織和湊的相處模式,因為在洗衣店工作,她能見到兒子就只有早上上學前和工作結束後,確實只能見到片段。湊一次受傷入院後,說出自己受班主任保利辱罵,早織到小學和校長老師對質,校方草率的道歉和漫不經心的態度一度令場面荒誕得可笑。愛子心切的早織不接受學校做法,事情在家長間傳開,校方不得不展開家長會,讓保利當眾道歉。隨着他的鞠躬,時間回到事件發生前,觀眾得以跟隨保利的視角了解另一個版本的故事,察覺自己之前推論的錯誤。

  電影以層層推進的結構,不只一次打破觀眾的推論,讓觀眾犯下和角色一樣的錯,用觀影體驗展示偏見的形成。當鏡頭放在某角色上,我們往往會不期然代入他,為他緊張難過,用其思路歸納線索。在《怪物》中,觀眾並非全知,當真相揭曉,意識到自己看見不過是事情本貌的冰山一角,同時批評角色和自己武斷。我們以為自己客觀,每掌握到資料、經過自己推測,就有理據深信不疑。甚至有時會先有立場,再將資料整理成方便使用的樣子。以既定印象作出推論,這是天性,因為將事物歸納能使下次面對時更快速省力地處理,故不會將所有視為個案。至於既定印象並不全來自自身經驗,我們看待事物的方式受社會影響,社教化其實就是既定印象的傳輸和汲取,而既定印象可以是無理和過時。

  清高是故事主角之一依里的父親,在保利拜訪時開口就問他在哪所大學畢業,又挪揄小學老師薪水少,炫耀自己是名地產代理公司的出身。以上可以理解成清高對成功的定義,可惜他似乎達不到自己對成功的要求,所以流連少女酒吧。他早就內化了社會對成功的既定印象,無所遁形。在他口中自己同性戀的小孩是「人頭豬腦」,不是人,自己要把依里「教好變回人類」。清高的父愛是鞭子,是規條,依里的性向不符合日本社會的既定印象,所以清高要把依里矯正,好讓他得以融入社會。社會偏見造成的傷害,比依里腰部上的瘀青來得更重。而對依里來說父親是社會的體現,故他用最直接的方式去抵抗社會,將父親和酒吧一同燒毁。

  相較依里,湊面對的怪物是柔性的,迫害來自愛自己的人。「媽媽答應過爸爸會努力到你成家立室⋯⋯一個普通的女生就可以了。」湊對此回應是「對不起,我可能不能像爸爸那樣」。該場景第一次呈現時我以為湊的意思是「不能如父親一樣保護母親」,但隨故事推進得悉是更直接地「不能如父親一樣愛女生」。湊死去的父親是橄欖球員,傳統意義上的男子漢,但湊不能跟隨這榜樣,因為男子漢的形象有污點──他知道父親死前和外遇對象在溫泉旅行路上。至於被湊用友善來形容的保利,無意地傳遞「男生就該如男子漢陽剛」的既有印象,湊全部都聽在心裡。不論是保利指導疊羅漢時的鼓勵說話,或是分享小時候想成為出色運動員娶女明星的作文,雖然無心,卻是對湊的否定,所以就有保利後來的懺悔,在麥野家外喊話「是老師的錯,你沒有問題」。

  當接受自己的性向,重生的意義由一開始的改造變成接受自己。兩個被迫害的小孩義無反顧,用最激烈的方法抗拒社會。面對社會排斥,寧願建立兩個人的私人領域,反過來排拒社會。這種私奔浪漫在於互相依存,成為一體,但正因如此不能長久。當成為一體後將再次孤獨,變成一個個體在社會以外。廢棄車站的柵欄隨着重生消失,兩人朝着漆黑的山洞走向,電影隨之完結。

  長號不是怪物的嚎叫,而是對自己的告白。當有人願意承擔風險,真誠面對自己,與其急着下決定,視其為洪水猛獸,或許可以嘗試繞過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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