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記述一名自焚者?《美麗青年全泰壹》

  這是一個關於自焚者的故事,也是一個自焚者如何被記述的故事。

  《美麗青年全泰壹》是1995年的電影,距離1987年的六月抗爭,還不到十年。這一齣記述全泰壹的電影,也記述全泰壹的記述者──趙英來,韓國威權時代的人權律師、全泰壹傳記的作者。

  全泰壹是在韓國工運史上的不朽靈魂,貫穿自六十年代至今的社會運動。在朴正熙治下的韓國,自由工會的傳統尚未形成,在邁向成為「四小龍」的年代,勞工階層正掙扎求存。一位年輕的工運組織者,在直面體制暴力之後,自焚抗議。

  自焚的火焰,不過一瞬。生命可貴,但逝者被記住,卻有賴於後來說故事的人,和繼承意志的人。這也許正是電影的所旨。電影中,全泰壹的經歷以黑白底片所拍,穿插着金永洙(以趙英來為原型創作的角色)以彩色畫面表達的「當下」(1975年,距全自焚五年)。黑白與彩色交替的畫面,將行動者和述說者的關係並置。金永洙正為政治迫害而逃亡,但為了書寫全泰壹的故事,他不得不留在漢城一帶,去考察和平市場的環境,也就是全泰壹生前的工地。(正如巴納希[Jafar Panahi]在《伊朗無熊無懼》[No Bears]中回答,為甚麼非得留在邊境?因為對他而言,與他拍攝的對象保有一定距離是十分重要的)金永洙基於政治而不見天日,隱隱於市,鏡頭下的他,不時隱身於黑影之中,以表達他的流亡生涯。與和平市場製衣工人的處境相對照,同樣活在暗無天日的威權韓國之中。

  金永洙在逃亡生涯中刻下了全泰壹的故事,《星星之火》一書,在1983年才面世,其時,書籍只能以「全泰壹紀人念委員會」之名義出版,自然也是禁書,在抗爭者之間傳閱。有趣的是,八十年代正是韓國工運轉型中的年代,學生運動在七十年代遭到多番鎮壓,又在光州事件中遭到無情打撃,學生運動在尋出路的探索中,找到與工人運動結合的道路。1983–1986年間,數以千計的大學生進入工廠,成為所謂的「假工人」,試圖在廠房中組織工人,發動抗爭。在光州事件之後,民主運動對「境外勢力」的支援再沒有希冀,行動者深深扎根在工人之中。泰壹生前一句:「真想有個大學生朋友啊!」影響了千千萬萬的學生行動者。

  《星星之火》一書記載了泰壹和他的「愚人社」兄弟如何孤軍作戰。其時,在冷戰的氛圍下,勞工組織者往往被政權標簽為「共產黨」、「親北」,非官方工會很容易遭到取締。哪怕是知識份子,都會與勞工工作保持距離。然而,書中卻正好提到,在和平市場這一群自發抗爭的工人,很想跟學生學習上街抗爭,因為市場的附近就是大學區,時常會聞到催淚彈彈壓學生示威的氣味。在這群工人的想像中,當時的學生有着強大的抗爭韌性。然而,哪怕是一街之隔,不相干的運動,就是不相干。

  在電影中,泰壹母親李小仙跟記述者說:現在泰壹終於有了一個文化人朋友了。這正好顯示出,工人運動走進了知識份子的視野。經過趙英來陳述的泰壹,呈現出一個比「自焚者」更立體的形象,才真正解釋到其邁向自焚的真正動力。泰壹自小就記下其赤貧生活,在啟悟過程中,寫日記之餘,亦有寫小說大綱。似乎現實難解的問題,他也需要用文學找出路。在自焚之前,泰壹一度曾為一個天真的目標寫下計劃書──募款成立一間可以跟足勞工法例、並善待工人的工廠──這當然是天方夜譚。一位發白日夢又自焚的工人,是否純粹的天真無邪?趙英來卻又同時找到他的小說手稿,小說中的橋段,正是一位發白日夢卻面對無情體制走向失敗的過程。在記述者的筆下,泰壹讀得書少,卻對體制的無情了解極深,在各種手段都得不到回應之後,「主動」邁向毀滅,以求其他人的新生。

  《星星之火》至2003年出版由泰壹妹妹全順玉所譯的英文本,中文譯本則於2013年出版。由出版傳記到今日,全泰壹紀念委員會仍然持續記述亡者的故事。去年,香港亞洲電影節就上映了其出品的《血汗青年全泰壹》,是其故事的動畫版。動畫的焦點放回泰壹的原生故事,也許是因為年代久遠,更有需要將他的故事重新講一遍。動畫新增了不少女性視覺,例如啟發泰壹發現工廠問題的,除了是身為受害者的吐血女工,還有他的另一位女同事,一度責備他迴避問題。另外,動畫也強調了李小仙的角色──若沒有李小仙,就沒有全泰壹,並不是因為她生下了兒子,而是她真正繼承了兒子的遺志,在威權社會之下,成立清溪工會,在威權社會立下民主工會的先聲。

  電影中主角自焚的片段,由黑白轉為彩色,逝者的生命,在不斷的記述與流傳中,穿越時空走進了我們的生命當中。撇下了各種宏大敘事,與自由人之間最基本的渴求產生共鳴。電影中已經近二十年了,泰壹在電影中最後的回首,望見的卻是當今的我們。

寫於2023年五一前夕。

《美麗青年全泰壹》|1995|導演:朴光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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