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造一套伊朗的黑色電影:訪《聖誅》導演亞里亞巴斯

按:伊朗導演亞里亞巴斯繼2018年異色佳作《邊境奇聞》後,新作回歸伊朗故事,再次揚威康城。電影改編自伊朗2000年初真實事件:連環殺人犯「蜘蛛殺手」賽義德自詡正義,以淨化之名連續殺害十六名女性性工作者。女記者拉希米穿梭黑暗的街頭,決意追查真相 電影反映了伊朗女性長期受壓迫、政府無能等社會狀況,過程中掀起大量爭議,甚至未能國內完成拍攝,被迫移師至約旦才能成就此「無家之作」。

問:2001賽義德哈奈受審時,你還住在伊朗。是甚麼吸引你關注這個故事?

答:我2001年還住在伊朗,但已正準備移居歐洲求學。時任總統穆罕默德哈塔米具有改革思維,開放了政治和文化空間,所以普遍來說還懷有些希望。其後連環殺手賽義德受審,再發生911事件,雖然兩者沒有關連,但感覺比小說更奇幻,難以分辨現實世界與荷里活電影。其實起初出現殺人事件時,我並沒有太留意,因為連環殺人事件並不是伊朗獨有的。以伊朗這個國家來說,罪案是頗頻繁的。當民眾開始奉賽義德為英雄,認為他殺害馬什哈德的女性性工作者是為了履行宗教責任時,就引起我的關注了。他是一個殺害了很多女性的人,而人們還在爭論他是對還是錯。

問:這故事的哪個部分令你最震驚

答:我看了Maziar Bahari的紀錄片《And Along Came a Spider》,該片在哈奈被絞死後於2002年面世,在YouTube上可以看到的。我發現自己以一種奇怪的方式同情兇手。本來以為會看到類似《沉默的羔羊》(The Silence of the Lambs)中「野牛比爾」的角色,但賽義德很有「魅力」,而且表現得很天真或無辜。因為他沒有接受過媒體訓練,所以他在鏡頭前說了一些對自己不利的說話,但他似乎很高興,而且對自己的罪行不感一絲波瀾。這不是在操控人心,甚至從他身上可以看到一種坦誠。這不代表我喜歡或贊同他所做的任何事,但他的性格和故事比我想像中複雜。

問:電影中加入了虛構角色女記者拉希米,赴聖城馬什哈德追查案件⋯⋯

答:拉希米這個人物某程度上是存在的。Maziar Bahari的紀錄片中,有一位訪問過賽義德的女記者談及案件。她來自馬什哈德,沒有調查這宗連環殺人案。她報導了審判,並就賽義德的處決寫了一篇很好的文章,這啟發了我。當中提到賽義德的遺言是「這不是當初的協議」,表明了案件中涉及與當局的某種交易。

問:你所編寫的這個故事隨時間有甚麼改變?

答:這個故事花了我十五年的工夫,初期的草稿比較忠於現實發生的事,但後來我開始問自己:我是為了甚麼寫這個故事?我並不單想重現事件,而是想表達更宏大的觀點。隨着時間推移,我容許自己偏離實際的故事,因為我覺得這不僅關於賽義德,而是關於仇女現象,所以拉希米和賽義德的角色變得同樣重要。從戲劇的角度看,他們的軌跡有所碰撞才是正確的。

問:故事早段便公開賽義德的兇手身份,打破了一般驚慄片的格局⋯⋯

答:一般連環殺手電影會有一個思維扭曲的殺手,加上一個冷靜又聰明的偵探或記者為觀眾拆解殺手的思維。像《沉默的羔羊》,隨着劇情發展,真兇漸漸現身。但對我來說,賽義德的故事高潮,一直是民眾將他奉為英雄的事實。這個故事不是關於連環殺手有多神秘,而是關於賽義德的生活有多平庸。顯示出他是多麼的平凡和簡單,對我來說,比「野牛比爾」那種神話式人物更有趣。

問:聖城馬什哈德在電影中也佔一席位,你與這個城市有甚麼關係?

答:我從來沒有在馬什哈德定居過,但我到訪過甚至住過那裡幾次。它是伊朗的第二大城市,擁有什葉派穆斯林最神聖的場所之一——伊瑪目禮薩聖陵,也是世界上最大的清真寺。這個富裕城市與阿富汗接壤,非常國際化,因為它是巨大的朝聖地,同時也在阿富汗到歐洲的毒品路線上。這工業大都市暗地裡有着黑暗交易,同時也是一個著名的宗教核心地。那裡的賣淫事業很猖狂,你根本不需要去某個特定的地區,這隨處可見,甚至靠近清真寺也是如此。我的感覺是,它被容許,因為它已經是經濟活動,是馬什哈德餐旅業的一部份,所以執法部門視而不見。

問:談談英文戲名中《Holy Spider》的「蜘蛛」。

答:這語帶雙關。伊朗媒體報導中,賽義德被稱為「蜘蛛殺手」,因為他引誘受害者進入他編織的「網」——他的公寓。這個比喻就是由此而來。但當我到訪馬什哈德時,位於城市中心的著名聖陵在我看起來就像一張網。賽義德可能經常去那裡,許多受害者都是在那附近被帶走的。他從那張網裡出擊,把獵物拖進黑暗,這個想法形成強烈的形象,因為在他心目中,這是一項神聖的工作。

問:馬什哈德的陰暗面在影片中表露無遺,骨子裡是一部黑色電影。

答:你不需要用力發掘就能看到伊朗社會的最底層。我喜歡黑色電影這個片種,我想利用它最為人熟悉的元素,創造一套波斯的黑色電影。美國在戰後出現的迷失的靈魂、破碎的夢想和黑暗的地方,都是大多數伊朗城市的日常景觀。我想找到一種來自馬什哈德本身的語言和符號,而不是來自堪富利保加的電影、波蘭斯基的《唐人街》(Chinatown),或大衛芬查的《殺謎藏》(Zodiac)。

問:為何伊朗當局認為這部電影是一個威脅?

答:不是說我們創作了一部尺度很大的電影,但它的確是為數不多以伊朗為背景、且傳達某種現實的電影。過去五十年,伊朗一直有嚴格的電影審查制度。你看到的任何電影,都在呈現伊朗的平行「現實」,就像蘇聯時代的電影。幾乎所有電影都遵守一套白紙黑字和潛藏的規則,即使是批評伊朗政府的電影也不例外,像伊朗電影從未被打破的禁忌,包括裸體、性、吸毒和賣淫,但它們仍然是伊朗社會的重要部份。它們與我的故事有關,對營造故事氛圍亦很重要。

問:男主角梅迪巴傑斯坦尼在伊朗出名嗎?

答:扮演賽義德的梅迪巴傑斯坦尼是一位電影和舞台演員,他可是將演藝事業當成賭注來演出這部電影。對我來說,演員與角色在生活中有相同經歷是很重要的。梅迪來自馬什哈德,可以用與賽義德一樣的工人階級腔調說話。而且,他是一名出色的演員,敢於演出被伊朗視為禁忌的事。西方觀眾對他擔綱這角色所冒的風險未必有頭緒,這相當於荷里活影星飾演一名戀童癖者,演出戀童癖行為。他還試圖為一個令人反感的人注入人性,這是另一個風險所在。

答:女主角莎阿米伊巴希美離開伊朗移居巴黎,可以分享她的故事嗎?

問:從一開始,莎阿米伊巴希美就是我這部電影的戰友。如果說除了我和製片人之外,還有任何人可被稱為這部電影的作者,那就是她了。2000年間,她在伊朗是當紅的電視明星,但有一段被指是她的露骨影片在網路上流傳,這在當時還是非常保守的國家是一件新鮮事。有人開始在街頭出售這段影片,這終結了她的演藝生涯。她無法再在伊朗工作,並選擇離開。其後,她開始擔任這部電影的選角導演,但我們在最後關頭需重新為拉希米選角,亦認為讓莎阿米演出這個角色最適合不過。莎阿米將經歷「影片風波」後的挫折融入表演當中,她的加入改變了拉希米這個角色。

問:你應該從沒打算在伊朗開拍攝這部電影吧?

答:我嘗試過!我回到伊朗,向當局誠實地表明來意。我把劇本交給他們,並說如果他們允許我在伊朗拍攝,我願意在當局設的框架內妥協,因為捕捉馬什哈德的真實和氛圍對我來說非常重要。他們沒有答應,但也沒有說「不」,這是他們拒絕的方式。經過一年的等待,我唯有尋找其他地方來拍這部電影。

問:你曾經嘗試在土耳其拍攝,但最後還是在約旦開機。

答: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的文化政策對此片製作是個威脅。伊朗政府發現我們在土耳其準備拍攝,並讓土耳其人趕走我們。其時,我們已在當地勘景一個月,發現土耳其靠近敘利亞邊境的地區與馬什哈德有相同氛圍,但最終,我們只能在約旦首都安曼拍攝。對我來說,能夠重現馬什哈德社會最底層的面貌至關重要,而約旦擁有我們所尋找的一切。它是一個相對平常的地方,幾乎與中東任何地方都很相似。

問:在約旦取景,對外景方面的場景設計有影響嗎?

答:電影製作預算緊絀,而出於政治和安全理由,有不少道具無法帶出伊朗。我們唯有在安曼重建一個近似的馬什哈德。我們除掉地方的標誌和旗幟,增加一些海報和標牌,令場景具有伊朗感。這非常有效,因為約旦不少地方都有一種不起眼的工業氣息,這正是我們需要的。

問:聲效設計和配樂都為電影營造出一種氛圍,令戲內的馬什哈德別樹一格。

答:我希望配樂有現代感,同時緊扣馬什哈德底層的粗糙和工業化一面。如果說電影中有甚麼不變的聲音元素,那就是賽義德的電單車,而音樂就是從這個聲音中油然而生。我們的丹麥作曲家馬田迪哥夫(Martin Dirkov)堅決不用以中東為背景的美國影視作品中經常聽到民族音樂,所以我們的靈感來自九十年代的grunge及工業音樂。馬田迪哥夫把配樂帶往非西方風格的方向,他沒有創作特定的樂器或音調,而是追求一種伊朗grunge的本質。

問:你希望觀眾看完《聖誅》後有甚麼得着?

答:儘管仇女文化和去人性化是我們探討的主題,我不希望人們將《聖誅》視為「議題電影」。我本意為伊朗社會立一面鏡子,即使這面鏡可能邋遢或殘破,但它某程度上反映了在伊朗生活的感覺。這部電影既是政治宣言,也是對社會的詳盡觀察。雖然我不認為伊朗社會是一個病態的地方,但我確實相信,銀幕展現女性身體的方法,就已顯出伊朗對現實的表述如何成為一種病態。她們的臉被埋在布裡,被去人性化,變成不存在的人物。幾乎每個家庭都能看到不受管制的有線電視,經常播放Britney Spears穿着比堅尼跳舞的畫面,但伊朗婦女的性生活卻鮮有描述。

另外,思考這個故事十多年,我切實感到一種根本的不義,因為受害者的家屬很少被提起。不義的悲劇發生被殺害的婦女身上,她們變成了數字,人們不再關心她們,更遑論她們的家人。這些都是真實的人,以這方式反映出她們的厄運,可使仍存在世上的人銘記她們。

* 資訊來源:安樂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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