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台灣國際女性影展】從神話走進民族歷史與記憶:《EAMI》

  「Eami,睜開雙眼。」

  2022年第二十九屆台灣國際女性影展「微塵顯影」單元選映年初鹿特丹影展金虎獎大獎得主巴拉圭電影《EAMI》,如同單元策展論述專文提及,此單元電影欲「從輕易略過的一事一物,或每每一瞬即逝的真摯時光,回溯親密的自身脈絡,逐步刻劃出與物件、地方、歷史文化等多重連繫」(忻慧妍),《EAMI》以神話敘事框架,敘說巴拉圭雨林中愛約列托托比埃格索(Ayoreo Totobiegosode)部落遭文明入侵而消亡的歷史,《EAMI》的「微」在於其凝視歷史/民族傷痛的方式,它不談大歷史,而微觀人物的個人歷史與生命經驗,透過虛構主角女孩Eami的經歷和真實事件中錄下的族人口述歷史,聚焦那些被大寫歷史邊緣化、「輕易略過」的族群。導演安希納(Paz Encina)鏡頭下特寫的人臉之細緻,以及大自然聲響收音多元的層次,都造就了它影音上的「微觀」與「微聽」。而又在此「微」之中,《EAMI》建構了它的世界觀,所以觀賞《EAMI》的過程是進入另一個世界,走上一段影音遊歷的旅程,在魔幻寫實的影像與呢喃聲中,梳理民族歷史,重訪被遺忘的個人與民族記憶和傷痛。

  

誕生與神話創造

  電影第一顆長鏡頭——從黑暗中逐漸亮起的沙地和鳥巢,固定鏡位,而僅僅透過改變燈光和色調就在影像上表現了「誕生」,再配以畫外音呢喃著從風中誕生的鳥兒與民族,以及畫面上不存在,卻配合著神話敘事出現的自然聲響、動物聲音,影音本身亦在「生成」,於是我們明白,《EAMI》對民族不只聚焦劇變與未來,亦是關心「緣起」(origin)、「初始」、「創造」的故事,如此建立了其民族誌影像的厚度。而有趣的是,於這顆長鏡頭中,影音關係並不單純,除了畫外音,部分自然環境音缺席於影像讓人思考聲音的層次與其延展的時空關係──是否有部分為畫內環境音,而部分動物聲響是另一層畫外音?又或者,若所有聲響均是發生在沙地同時空的聲音,那麼是否存在非單一的聽點,(這些)聽點和視點的關係為何?哪些聲音是虛構與想像的,哪些敘事是歷史,哪些又是神話?──《EAMI》透過帶神話色彩、詩意而神秘的長鏡頭,讓我們聽見,而又沒看見;讓我們看見部分,而沒看見全部;讓我們在虛構(fiction)中感受真實的浸潤。

  

神話敘事與紀實口述歷史的交織

  關於虛構與真實,民族歷史與神話的辯證,《EAMI》透過虛構的故事和角色,試圖梳理歷史,讓神話介入真實,在消逝的民族、土地上創造與留下永恆的影像,因此,影音上的虛實交融成為本片面對和處理民族歷史與變遷的取徑。我們起先看見女孩Eami緊閉的雙眼大特寫,固定鏡位選焦的長時鏡頭,觀影體感上也迫使觀眾凝視──透過凝視虛構角色女孩Eami,和聆聽神話絮語,我們嘗試介入真實。

  在此我想引用一段阿爾及利亞小說家德耶巴(Assia Djebar)談論「小說」(fiction)的話,並藉其強調的「fictional」(虛構的)特性,來談神話敘事和虛構故事在《EAMI》中扮演的重要角色:

Fiction as a way of “thinking,” a place, a territory, a continent: this does not mean, it would seem, writing something purely fantastical, I was going to say a fantasy or a fatasia.

  Rather it means rediscovering, thanks to an imaginary construction […], thanks to a fiction, then, inhabiting, populating, or repopulating a place, a town, starting from its ghosts and at the same time, from your own obsessions… (Harrison 2003)

編譯:小說/虛構作為一種「思考」的方式,一個地方,一個地域,一片大陸:似乎並不意味着寫些純粹的夢幻般的事物,我想說的是奇想或幻想。

  相反,它意味着重新發現,藉由想像的構建[……],藉於小說/虛構,然後居住、填充,或重新填充一個地方,一個城鎮,從它的鬼魂開始,同時,從你自己的迷戀開始……

  虛構和神話成為我們思考、想像,或甚至回憶一地的方式,於《EAMI》中,我們清楚感受到其神話敘事成為一種「回溯」與「進入」,溯及過去的記憶與情感,進入消失的土地。德耶巴文中提及的「imaginary construction」(想像的建構),套用至影像上更為貼切,《EAMI》透過諸多人物緊閉雙眼的短焦大特寫鏡頭,強調了一種「想像性」與虛構的創造性,彷彿敘事的畫外音是自這些深層的人類想像迸發,而許多自然景象的空鏡亦如是。值得注意的是,《EAMI》透過其音畫分離,讓這些想像與「歷史真實」產生交融。除了神話敘事的畫外音,我們亦聽見紀實聲音,乃是愛約列族人的口述歷史,回憶著部落遭到入侵時族人的反應和當時所見所聞所感。配上畫面切接著數張緊閉雙眼的臉孔,便感畫外音的紀實聲音是由面孔群像的想像、記憶中生發,亦即真實來自虛構,虛構的創造打開了真實,神話敘事帶領我們走近歷史。

  神話與歷史、真實與虛構再現的關係是交錯而非相對的,《EAMI》非傳統的紀實與敘事,以及其影音交織共構的獨特視聽體驗,都在在模糊了這些概念的邊界,但它並無意論理辨析,或是科普性地輸出史料,而只是透過影音媒介,帶領觀眾從「虛構」出發,進而接近「真實」,從神話敘事與想像,重探遺忘的記憶,重構消逝的土地與空間。

  

結語:睜開雙眼離開

  「Eami,睜開雙眼」

  電影最末,我們終於看見Eami睜開雙眼,除象徵將眼底所見所收之歷史作保存和正視,這也是第一次Eami終於與攝影機、觀眾形成雙向的凝視、對視,更是整部電影最有力的鏡頭之一,此時民族誌影像的主動權不再只在影人,而回歸民族本身,以當地語言畫外音展開神話敘事,並以Eami和「蜥蜴」離開土地的行旅為敘事主軸,回想、溯源、保存記憶的主體是族人,以此再觀電影中許多橋段長鏡頭拍攝自然景觀變遷之畫面,與其將之視為外人介入與進入部落而拍下的畫面,不如視之為發生在那無數族人雙眼之中的歷史記憶,而《EAMI》神話的撰寫與訴說便是這些記憶的成像,便是將真實顯影於虛構(fictional)媒介上的過程。

  Eami離開土地,以攜出民族記憶與歷史,她睜開雙眼望向觀眾,此時他們虛構的神話成為真實,愛約列托托比埃格索部落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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