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台灣國際女性影展】《沙灘情事》&《他們的房間》:我在謊言和痛苦中愛你

  橫跨歐亞大陸、曾屬於蘇聯加盟共和國的格魯吉亞(台譯:喬治亞),主要信奉東正教。儘管在反LGBT社群歧視方面,格魯吉亞是前蘇聯地區中為數不多有相關立法的國家,但性小眾社群的價值與主流宗教仍有巨大的衝突,自殺、火葬、非異性戀皆不被允許,甚至比殺人放火招人唾棄。政府和教會亦被批評放任社會對同志群體的暴力,2021年,逾五十名記者在採訪一個反對性小眾平權的示威期間遭到極右翼人士襲擊,其中一名電視台攝影師在採訪被毆打致死。

  在性小眾題材的電影中,筆者以往的觀影體驗主要集中在東亞和歐美的作品上。今年的台灣女性影展,兩部格魯吉亞為背景的作品,將筆者的視野放逐到似近似遠的國度,透過高壓的反同社會看掙扎的性小眾群體,審視他們在謊言和痛苦中仍流露出的愛。

Our Love Lies

  《沙灘情事》(Wet Sand)是導演埃琳娜.奈法薇妮(Elene Naveriani)的第二部長片,圍繞一個看似人人親密的村莊展開故事。村民Eliko被發現在家自縊身亡,他的孫女Moe趕來爲他料理後事。當所有村民主張將Eliko曝尸荒野時,Wet Sand酒館的老闆Amnon擔起了Eliko喪事的責任。Moe發現了祖父和Amnon的同性之愛,且和酒館的Fleshka漸生情愫。Amnon得知Eliko謊稱罹癌而自殺後,在愛和痛之中,他飲下愛人親手準備的毒酒。將電影推向高潮的是,Amnon和Eliko的屍體在酒館內同床共枕,保守的村民一把火將整個酒館焚毀,Moe和Fleshka則在火光下親吻對方。

  透露Eliko同性戀者身份的線索之一是掛在他家中的圭多.雷尼(Guido Reni)的油畫《聖塞巴斯蒂安》(Saint Sebastian)。塞巴斯蒂安虔信基督並傳播新教,當時新教被天主教會視爲異端,於是塞巴斯蒂安被縛在樹上被村民用亂箭穿身。除耶穌以外,他是少有在畫作中以裸體呈現的角色。不少後世的畫家傾向繪出象徵性的兩支箭在他青春健美的身體上,他的表情也從痛苦轉向坦然。因此,聖塞巴斯蒂安有時會被視爲聖經故事中同志的象徵,而Eliko家中的這幅《聖塞巴斯蒂安》則投射了對美好男性身體的崇拜。

  導演揭開Eliko並非因癌症的疼痛而自殺時,觀眾突然直面了溫馨村莊的殘忍──吞噬Eliko的不是彌漫身體的腫瘤,而是村民對他的隔離、敵意和羞辱。在為愛人準備毒酒的時候,Eliko的留聲機正播放著天鵝樂隊(Swans)於1987年發表的歌曲〈Our Love Lies〉;孫女整理遺物時無心打開留聲機,亦是這首歌。影片少有配樂,這首〈Our Love Lies〉充當配樂的同時,更像為劇中的愛人、孫女和劇外的觀眾解謎──我們的愛謊言遍佈。

  除了多次巧妙運用留聲機中的音樂,電影使用了大量的環境聲音。不同時刻、不同遠近的海浪聲,承載了角色間細膩的情緒:迷茫、懊悔、坦白、迷戀。Amnon吻別愛人時,長時間的靜默,觀眾仿似跟隨Moe在一旁窺視,所有人的心情都沉重地發不出聲音。角色的呼吸和動作轉化成細膩的音效,放慢了電影的節奏,讓筆者的感官仿佛去到了那個恬靜又殘酷的黑海沿岸村莊。

Love is Real

  紀錄片《他們的房間》(How the Room Felt)是導演凱特萬.卡帕納澤(Ketevan Kapanadze)的首部紀錄長片,聚焦了一支社區女子足球隊的群像:非二元性別認同人士和酷兒青年透過這支足球隊抱團取暖,在「私竇」裡飲酒抽煙、擁抱親吻、尋找意義。

  最溫情的鏡頭之一大概是兩個女孩癱坐在梳化和地板上,聽著手機播放的歌曲,是藍儂(John Lennon)發表於七十代的《Love》。溫柔而有力的歌詞循環往復── Love is real, real is love. Love is feeling, feeling love(編按:愛是真,真是愛,愛是感覺,感覺愛)。歌曲流瀉,二人無言,在這個如同安樂窩一般的房間裡,「愛」的純粹不言而喻。

  然而,導演無意過分美化這個避難所帶來的真空般的安全,影片後半段戳破了這層保護膜。這個群體不容於主流的性別標簽讓他們飽受來自家庭和社會的壓迫。房間的露台外即是市區的主要馬路,極右翼遊行在狂熱地進行,保守人士高喊著要燒光彩虹旗、停止同性戀宣傳、保護家庭、保衛國家。夜幕低垂,車輛川流不息、鳴笛示威,謾罵聲不絕於耳,女孩們傾訴又擁吻,鏡頭捕捉到他們迷茫和擔憂的模樣。在房間內的鏡頭,畫面整體上都較露台的鏡頭明亮不少,一方面是環境光源使然,另一方面或許也隱喻了,這群女孩唯有在「房間裡」,才是被看見的。

  自殺的話題亦在影片中提及,Anuka是一個尚帶稚氣的女孩,她和朋友爭論誰是最勇敢的人:朋友說「自殺者最勇敢」;可她說,「每個人有各自的勇敢」。《沙》中,自殺是尋求解脫和長相廝守的最後手段;《他》中,無論性小眾群體在這個國度選擇生或死,都需要巨大的勇氣。社會環境的壓抑必然投射在家庭生活中,Anuka若無其事地說:我想殺死父親,因為他因母親懷孕而責備她;我想殺死母親,因為她給了我生命;我想殺死婆婆和嬤嬤,因為她們詛咒我。她略帶憨態的笑容下隱藏著難以消化的痛苦──一旦被標籤為非主流價值中的女性,她如同非人化的家庭成員,至親對她的愛也是如此吝嗇。

  

我在謊言和痛苦中愛你

  偏離世俗價值即意味著被排除在社會持份者以外。《沙灘情事》中,村民對同志的排擠和冷漠折射出社會對LGBT社群的態度。酒館電視上播放的新聞是5月17日,世界不再恐同日,主教呼籲信眾慶祝「家庭日」,贊頌由夫妻構成的美好家庭。《他們的房間》中,恐同和反同的示威以聲音紀錄的形式再現。儘管看不清這些保守人士的容貌,但他們充滿城市的各處,比電視熒幕裡的主教更具威脅性。

  對LGBTQ+社群的不友善常常伴隨著對女性的貶抑和暴力,以及有毒害的男子氣概(toxic masculinity)。在《他》裡,幾個女孩圍爐談心,不止一人談起父親對母親的家庭暴力,給自己留下了心理陰影。《沙》則多面向地展現了女性受到的壓迫:Neli姨媽被丈夫毆打;Fleshka被食客戲謔為野蠻的女傭;Moe更受盡的士司機和村民的異樣目光。

  在性別框架看似日漸鬆動的如今,兩部關於格魯吉亞的影片爲我們再一次打開討論,同時均在結尾留下社會變革的可能性。平淡的敘事和細膩的鋪陳中,導演聚焦這個被遺忘甚至被抛棄的群體,描繪他們的痛苦和愛。遠在東亞的我們,亦可以從這難能可貴的韌力中找到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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