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毒品、政變、退役軍人角力:專訪《惡人之煞》導演李永超

  來自緬甸的華裔導演李永超,近來兩部紀錄片作品《惡人之煞》、《2020年的一場雨》破紀錄雙雙入圍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來自緬甸國軍孤軍家庭,他的鏡頭一直對準緬甸國內種種社會實況如血汗琥珀開採、水患、毒品及地方武裝。

  在《惡人之煞》中,他在戒毒所拍一個被炸斷腿的前軍人,試圖問到他的殺戮過去,最後卻陷入彷彿如《密陽》一樣的處境:前軍人堅持自己已經接受福音戒毒,有了信仰,上帝寬恕了他,所以他認為不須面對殺過的人,面對那些血腥過去。

  「一開始認識他,看他的眼神,我會怕他,可能我問了甚麼問題,令他作出甚麼舉動。有朋友看完電影,問我他最後有沒有打你。因為在那唯一一場和他深度對話中,大家明顯情緒都上來了。作為退役軍人,雖然斷腳,但是他仍然十分強悍,從不輕易被他人壓制。」

  

日光下的殺生

  《惡人之煞》的緣起,李永超說是他接受台灣公視的委托,回到緬甸拍片。他在片中的戒毒所前後拍了兩年,直到拍攝計劃開始三個月後,片中的主角前軍人住了進來。

  「未拍他之前,我已經從其他人口中聽到很多荒謬故事,有人說他吸毒熟練到閉上眼睛也能夠打到毒針,有人說起以前怎樣向地方官員取得毒品。然後當前軍人來到,知道他是被人抓去當兵,隨即在他身上找到一種既視感。」

  由上世紀六十年代起,緬甸北部的克欽獨立軍持續對抗中央政府,並操控不少鴉片生產地區。獨立軍更會走出勢力範圍,滲透各地鄉村,恐嚇勒索,從而獲得錢糧及兵源。李永超小時候曾經遇到獨立軍上門,被看中要抓去當兵,父母交錢緩住對方,翌日便馬上把李永超送到大城市密支那,由親戚照料。

  在緬甸,暴力無處不在,人也似乎無處安心。《惡人之煞》拍下好幾幕戒毒所眾人殺豬、殺鳥來吃的畫面,那個退役軍人青年也在其中。他用矛精準地刺中豬隻的心臟,豬一陣嚎叫亂動,豬棚一陣騷動,隨後止息。

  「我想拍攝暴力的實行,前面那些動物死亡的畫面,一開始也是沒有意料到的,後來覺得那些場面可以作為鋪墊,帶出我與退役軍人開於生命與暴力的討論,因為他一直強調,當軍人殺人是很正常,加上他前段殺豬也是手起刀落,便更加有說服力。緬甸在2010年後改行民主制度,直到軍事政變之前,社會有很大改變,獨立軍也不敢隨便抓人當兵,治安變好。戰爭仍然有,該打的還是會打,不過政變之後真的天翻地覆,有更多的地方武裝成立了。」

  李永超知道戒毒所位處深山,晚間沒有電力,多數都一大清早從家中駕車上山,一整日拍片後才回家。然而有次他拍得晚了,入黑後下山,半路有兩個人從樹林跳出來攔車打劫。自此之後他每天只在日間拍片。

  

與退役軍人的角力

  李永超一開始就覺得對方是個挺高傲的人。明明斷腿,仍不時勇於爬樹摘野果、殺豬殺鳥,他被抓去當兵前已經吸毒、酗酒,經常粗暴對待家人。早早輟學在礦場打工,也有不少輟學打工的女生,他承認曾經侵犯過她們。

  然而很長一段時間,李永超難以從他口中問到一些他在戰場殺人的過去。他有時會略帶炫耀向他人提起,即使已經信了上帝,他不認為自己殺人真的是彌天大錯。「和我另一部同時拍的《2020年那一場雨》相比,《惡人之煞》很費勁,因為不但我要思考自己怎樣面對殺人的軍人,也要努力走入對方的內心。然而他早期根本不搭理我,通常都是他在做事,我在旁紀錄。每天一清早上山拍片,晚上回看footage很多都沒用,心累。真的有種被他打敗的感覺,後來我回到台灣休息一陣子,也跟公視坦白說出創作上的難關。休息後我決定回去緬甸,和他重新較量。」

  《惡人之煞》是李永超作品中少有以腳架固定鏡頭拍攝的。他說之前如《血琥珀》要深入敏感地帶,周邊環境不太安全,要隨時應付突發事件,所以手持鏡頭來得更方便。今次在戒毒所拍攝,沒有太多外在影響,就決定用腳架拍,希望可以讓自己也有一個思考的空間與距離。有時手持鏡頭拍片,會愈拍愈急躁。

  最深入的那場較量,是有天李永超和他一起來到戒毒所相當寧靜的角落,無旁人打擾下,直接問起他的殺人往事。他終於開口說出一件往事,當時隊中一個新兵屢次不服從命令,他喝了酒,一恕之下用步槍射死新兵。冷靜過後他與隊員把新兵埋葬在樹林,卻在返回途中意外踩中地雷,炸斷了腿。他們愈談愈有火花,李永超解釋其實他的緬甸文不算流利,在運用簡單直接的用字下,令人看起來他在質問對方;然而他自己也同意,拍片一直以來的失利、憤怒有被帶進去。

  「他一直把過錯推給信仰,上帝都原諒他了,為甚麼還要計較那些過去。但是我認為有些事情你做過,不是上帝說無罪就真的無罪,他自己怎樣看待?他有沒有反省、思考、和解,甚至會為他殺死的人祈禱?他有沒有真誠地面對自己,這是我想知道的事情。」

  然而,李永超說,至少他現在來到戒毒所,信奉上帝,也許是一個好開始。退役軍人也提到,其實軍中法度森嚴,不許軍人吸毒,他身邊其他的戰友也善盡職責,並沒有像他一樣走偏變壞。「或者這與他的出身有關,他童年時住過孤兒院,後來才被家人接回來,所以他飽受歧視,可能因為這樣,他才一直維持強悍的形像,敢做別人不敢做的事。」

  

重重限制的緬甸創作

  現時台灣緬甸兩邊走的李永超,坦言對在緬甸拍電影有一份責任感。

  「其實緬甸就像一種文化礦藏或是沙漠的狀態,有很多故事等著我們發掘,然而人才與資源都少,加上緬甸陷入政變,拍電影的風險變得更大。民主時期,在仰光等大城市拿攝影機拍攝,別人只當你是遊客,現在人人都很敏感。如果繼續拍緬甸故事,我希望能拍出像賈樟柯《天註定》這樣的作品,刺探社會現實,個人的童年往事、小情小愛我想先放到一邊。」

  也許外界對緬甸的印象變得刻板,不外乎毒品與戰爭等印象。但是李永超提到,仰光同時也在民主時期形成了一群獨立藝術家,大家感受到甚麼,就以此去拍攝你所在的地方。不過,無論感受有多深,有多廣,大家都同樣面對軍政府打壓創作自由。

  李永超想緬甸能盡早恢復過來,即使這條路會很漫長。「環境即使有限制,我也想在能力範圍令創作變得自由,創作一定要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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