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爭取墮胎利,還有享有歡愉的權利──《孕辱》導演柯德莉迪雲專訪

柯德莉迪雲(Audrey Diwan)簡介

柯德莉迪雲是一名黎巴嫩裔法國導演,修讀新聞及政治學,畢業後成為編劇。她曾為Eric Rochant執導的電視劇《Mafiosa》,更多次為Cédric Jimenez的電影擔任編劇,包括《毒網謎蹤》(The Connection)、《HHhH》、《踩界刑警》(BAC Nord)。 她同時是提倡改善電影行業男女平權的公益協會組織Collectif 50 / 50的成員。

2019年,她首次執導電影《Losing It》,講述一名擁有美滿家庭的牙科醫生,因為女兒生病,被揭發是癮君子,更毒染家人,因而面對種種挑戰。2021年,柯德莉迪雲執導第二部長片《孕辱》,獲提名英國電影學院獎最佳導演,更勇奪威尼斯影展最高榮譽金獅獎。

問:是甚麼促使你決定改編《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這本文學作品成電影?

答:我很早便認識安妮艾諾的作品,見證到她思想的力量,純潔的風格,可惜我很晚才留意到這篇作品。我被作品中後巷墮胎和現實程序震撼。我第一想法便是以年輕人的角度出發,想像她得知懷孕一刻承受甚麼及所面臨的兩難:冒生命危險去墮胎,還是犧牲未來把孩子生下來。原著描述上述的難題,而我則試圖以影像呈現出來──以肉體作形式,使敘述變成親身體驗,而我希望這個過程能超越時代與性別。

問:你有與作者討論過對小說的改編方式嗎?

答:從一開始就有。我希望在尊重小說原意和個人風格中找到平衡,這條路困難卻重要。我們用了一整天與她重訪故地,而她揭示了電影及文本中的盲點,使我對當時的政治情況有更精確的認識,也因而能夠理解女性在下定決心那刻的恐懼。有人問為甚麼不拍成紀錄片?我希望在電影中探索感受,隨日子一天天過去,她的身體漸漸變成一座監獄。墮胎並非電影唯一主題,安妮是社會中的叛逆份子,她來自工人家庭,是家族中首個考上大學的人。大學氛圍更偏向資產階級,具有更嚴格的規範和道德。她由一個世界走到另一個世界,試圖保守着那個會破滅她所有希望的秘密。

二十歲的安妮艾諾已經每日以淚洗臉,回想社會對她這個年輕女生所施加的壓迫,我對她強烈的悲傷感到不安。我在創作時會讓她讀各種劇本草稿,她幫我找到了最誠實的做法,而這個方法在製作過程的每一部份都引導着我,由美術、服裝設計到化妝旨遵從這些指引。拍攝前,安妮艾諾贈送了契訶夫的一句名言給我:「只要做得夠精確,剩下的將會在適當時候到來」。

問:為甚麼要在今時今日改編這本小說?

答:我大概會一直被問到這個問題,但我必須說這問題讓我吃驚。我認為其他人拍舊時代電影,探討社會議題或過去的政治形勢面對同樣的處境。我說「過去」,意味我排除了所有墮胎尚未合法的國家。電影的時代背景是一個我們很少談及的年代,但在我看來,電影不應只局限於自己的小世界。

問:你是如何決定安娜瑪莉亞華桃露薇扮演女主角?她在電影中的每個段落都有出現,且經常特寫鏡頭拍攝,你能詳談箇中因由嗎?

答:由首次試鏡,安娜瑪莉亞已表現出最貼近主角的氣質。她其他特質同樣吸引:薄如蟬翼的皮膚、內在的世界觀,難以破譯同時令人着迷。她是一位極簡主義演員,能用最少動作作大量交流。我能夠察覺到她的精緻感,開始圍繞她的身體和姿態設計角色。我重複強調:「安妮是一名士兵。」她保持低調,雙腳着地,目視前方,準備承受外界壓力。她需要與「異類」的身份共存,這意味着你必須承受眾人眼光、社會的批判與施壓。她聰明地演繹出角色需要的這層盔甲。

問:安妮總被許多年輕男性圍繞。你如何設定他們的角色?

答:不論年齡如何,這些男性皆對安妮的人生軌跡有着重大影響。我不希望批判自己電影中的角色,鏡頭下的他們便是我對他們的看法,他們反映了時代。安妮的同學Jean(基斯莫達奇連飾)試圖強吻她,並說:「不用怕,反正你都已經懷孕了。」這反映當代法國對「其他性別」一無所知。當時,懷孕的責任由女性獨自承擔,而安妮所面對的不同醫生對墮胎也有不同看法。儘管那些醫生當中沒有誰是英雄,沒人抗衡那條看不見的法例,卻也並非所有人都譴責墮胎的。電影角色所做的一切,都取決於他們所知道的和他們的感受。

問:我們可以把作品稱為沉浸式體驗的例子嗎?

答:這正是作品的目的。整個拍攝團隊都致力於同一件事──同時帶出「親密」與「疏離」。聲音在電影中擔當重要的角色,因為它有時會出現在角色腦海中,有時與他人有更直接關係。女主角的表演仰賴於音樂伴奏下的幾個內心獨白,儘管「音樂」這詞並不完全準確。我十分幸運能和Evguéni與Sacha Galperine一起工作,他們的作品能撼動人心。我不是想要某種情感的旋律,而是希望尋找簡單音符,一些極簡、如詩如句的和弦,作為內在心理的反映。

問:呼吸聲也是電影中一個非常重要的聲學元素。

答:呼吸在電影扮演重要的元素,經常出現。它總是與角色的內心陷入緊密聯繫,表達相同想法。她如釋重負的嘆息是情緒抒發。不論她屏住呼吸、或是變得急促。那麼當她無法呼吸,乃至恢復精力,當中又代表甚麼呢?

問:除了呼吸外,沉默同樣扮演著重要的元素。它意味著甚麼?

答:沉默是電影的主題和出發點。沒有甚麼是必須要說出來或被聽見的。「墮胎」一詞從未於電影出現,安妮正在經歷禁忌,她盡力壓抑自己的痛苦,內心苦苦掙扎。她不只忍受痛苦,還要面對被發現後坐牢的風險。

問:她的痛苦,無論在肉體還是精神上,都無可避免地需要被談及你如何處理它們?

答:我不希望在電影有過多極端的場景,我從來不想令觀眾震驚,但似乎把注意力停留在重要時刻十分重要。最重要的是,我儘量保留整個過程,沒有刪减,希望觀眾親身感受主角發生的事,而非空談。

問:整部電影的節奏以倒數的方式去表達。為甚麼你會以屏幕疊加的方式去呈現這幾個星期?

答:原著以日記方式編寫。我經常沉思原著中的一句話:「對我而言,時間不再是一堆被課堂和作業填滿的日子,而是在我內心生長的無形之物。」我通過對比感受到緊迫感:無憂無慮的學生正在享受每天的休息,安妮則正在與時間競賽。

問:這部電影關乎個體對身體與靈魂的絕對控制權。電影專注於此而非愛情故事。那麼女主角有戀愛嗎?

答:我的電影並非談論愛,而是有關渴望。電影另一大主題對我亦十分重要,就是「肉慾的享受」。安妮致力爭取享有歡愉的權利。我不喜歡別人只能接受女人在精神上感到快樂。從這意義上說,安妮的故事中有一種現代的、快樂的能量。她感受到的渴望與憤怒一樣多。

* 文稿由安樂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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