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香.鴛鴦.深水埗》﹕香港混雜性、定位及後社運情感

  《夜香.鴛鴦.深水埗》(2020)由四篇短篇電影單元合集而成,四套單元都圍繞香港本土文化,包括香港人身份的根、懷舊、語言、雨傘革命及2019 年區議會選舉的年輕政治素人等。《夜》作為一套後2019年電影,與其他帶有濃厚政治氣息的電影如《理大圍城》、《時代革命》或是2015 年的《十年》很不同,電影描繪由年青人到老年人,本地人到外地人,虛構到真實,以不同角度去刻劃一些平凡人物的故事。

  

根、懷舊、廢青

  〈出城記〉只有兩個角色:患有認知障礙症的老人和照顧她的印傭。故事講述老人要從元朗的家過海到中環的同鄉會換取米和醬酒等贈品,其間不斷重複與印傭訴說當年在家鄉的生活及從中國偷渡到香港後住在板間房的日子,印傭亦與她分享家鄉的事。印傭為求不被僱主責備,請老人拍片證明是自己要求印傭帶她外出的。「我,林智燕,廣東惠州人,不會告訴我兒子,你帶我出市區」,這一句反映出上一輩的香港人對於自己的身份認同與現今不同,是國族的身份認同,同鄉會亦是她的重要社交場所,正正體現英國漢學家裴達禮(Hugh Baker)所形容在香港的華人是「華人卻非同質群體」(the Chinese are by no means a homogenous group)。[1] 因為難民身份而重視安穩生活,所以同鄉會所贈之生活用品不論在物質或是精神層面都顯得尤其重要。有趣地,老人的混雜性與香港的外傭社群很相似──來自異鄉、懂廣東話、每天一起生活相處。但幾十年過去,終究融入香港了嗎?

  〈玩具故事〉取景於深水埗,講述主角兩兄弟家中經營的玩具店將要轉讓頂手,而母親打算到連鎖快餐店當洗碗工。玩具店或母親代表那些的敵不過時代,敵不過資本主義的小人物;哥哥代表向前行的人,成家立室,並只打算找有教育功能的玩具給兒子;弟弟代表懷舊的人,希望接手打理玩具店並發展網上商店。兩兄弟之間看似有種不攤牌的芥蒂,顯示出香港不同心態對立的局面──選擇經濟社會發展還是保留原有面貌、拆卸還是保育,又或是融合與否,就如同在後雨傘年代,我們曾經只敢把矛盾埋藏,深怕再一次把炸彈引爆。

  〈It’s not gonna be fun〉是《夜》中的唯一一套記錄片,2019年香港區議會選舉深水埗候選人林倩同(深水埗二妹)挑戰連任當年的建制派候選人,內容涉及同年反修例運動中的場面。在片中林倩同提到她其實很怕與人打交道,亦其實不知道應否進入體制裡,但參選的過程就是不停地做這些事。區議員候選人的身份以外,她是個平凡的愛貓少女、咖啡師、獨立樂隊MV的演員,渴望做個斜桿族,或是做個「廢青」。最後她輸掉了選舉,「其實也不是很想做,雖然有三萬多元月薪」。與標題一樣,〈It’s〉在描繪近年的年輕一代,對於抗爭,或者前途,都感到不快樂,而是痛苦。掙扎不了,可能只好像插曲所講,I will be whatever you want me to be。[2]

  

〈鴛鴦〉:從食物看香港混雜性

  中學經濟老師John和剛來港的英文外籍老師Ruth的相識故事。本地人John 經常帶Ruth 吃地道的食物,鴛鴦是其中一樣Ruth 喜歡的飲品。John 向Ruth 解釋,鴛鴦的誕生不是為了好喝,而是在殖民時期英國人把他們的茶葉和牛奶帶到香港,後來把茶葉以濃縮的方法沖泡,再加上咖啡,給碼頭工人飲用,讓他們可以工作。但Ruth 只是笑道「多謝你令人沮喪的經濟課」。外國人不明白鴛鴦在香港背後的文化價值,和背後象徵着帶有混集性的香港文化身份──「兩溝」。

  媒介對食物的論述,是一種共享文化以及製造文化同一性。鴛鴦及茶餐廳某程度上反映出被迫馴服的香港人如何在日常生活實踐中,建構自己的文化身份認同,也是德塞圖(Michel de Certeau)提出的從日常生活中抵抗。鴛鴦,更是從名字上體現香港人的身份建構和成為文化符號──中西文化的「兩溝」。

  又有一次,John 和Ruth 到熟食中心吃鹹蛋黃西多士,一樣看似非常地道本土的香港食物,Ruth 竟然在蘸楓糖漿時引起鄉愁。事實上,除了鴛鴦和西多士,甚至很多食物以外的香港文化產品,都是有外來元素的。但香港習慣把這種不中不西的產品變成自己的,把自己的身份建構在這種不中不西,甚至成為區分他者的工具。

  這種不中不西的混雜性,最後卻埋藏着究竟自己是誰的終極問題,在主權移交後不斷爆發。

  

廣東話與英文──本土與國際的定位

  「在香港,我不用學廣東話也可以很開心。」

  可是,有一次John 向Ruth 解釋關於「撈亂骨頭」的意思時,她卻誤以為John 的意思是他們不能好好相處。

  語言在近年成為香港文化政治重要場域,〈鴛〉在探討廣東話的議題時,並不是以常見的手法,如像《十年》中的〈方言〉般「預言」普通話會取代廣東話在香港的地位,反而選擇探討廣東話與英語在香港的關係。香港一直以中英為法定語言,香港人也一直以自小習慣接觸英語去建立優越感,把自己和中國區分,廣東話保育問題在近年亦變成與政治掛鉤的議題。但〈鴛〉正正就是探討,究竟英文在香港人的心目中能否代表自己的身份。即使John和Ruth説著共通語言,但看似外國人也始終沒有辦法真正了解香港的本土文化。既然我們一直習慣英語,而香港亦是一個中西混雜的地方,為甚麼又那麼想外國人學習廣東話?

  香港雖以國際化見稱,但在語言上,廣東話仍然是日常生活主要使用的語言,而非英語。所以,可以在香港體現到世界主義的民族主義。如像John 一樣,聽到外國人説在香港可以不懂廣東話,雖然認同也不能反駁,但心裏總不是味兒。香港的國際性,其實主要是在於市場經濟和科技,在文化上卻有濃厚的本土性,好像不是真正的多元。再加上近年本土意識在香港抬頭,亦發生兩場大型本土主義社會運動,雖然電影希望帶出香港和中國之間在多元文化或語言之間的區別,但從John 的反應則反映出香港在國際性與本土性之間的矛盾,亦呼應了「鴛鴦」不中不西的混雜性以及身份認同的矛盾。

  

後雨傘的情感

  ‘It’s the most romantic KFC.’

  Ruth在吃過西多士後引發思鄉之愁,John帶她到金鐘海富中心的KFC吃美式炸雞,並稱這間分店是「最浪漫的KFC」。Ruth望着窗外夏愨道的繁華街景表示認同,但John看到的卻是一片完全不一樣的景象。〈鴛〉的片尾提及鴛鴦在2014 年被列入香港非物質文化遺產,但配上了雨傘運動的佔領場面。最後在John 也準備離開香港,電影又加入了2019 年中學生在校園外組成人鏈的畫面。

  John 的角色某程度上反映香港人在雨傘運動後的「社會創傷」。[3] 雖然〈鴛〉沒有交代John在雨傘運動的參與程度,但從他在重回夏愨道時流露出的情感、得知Ruth 要移居北京後的反應,及作為教師對香港教育制度的無奈,都反映出香港人在大型社會運動後的情感創傷,以及從公眾領域回到私人領域的心態轉變未能完全釋懷。背負着不被理解的憂鬱,John 感到作為香港人,對於不被外國朋友理解甚至利於香港作為跳板到北京而感到無奈或被背叛。而這種憂鬱,亦在〈It’s〉中出現,林倩同是年輕且不被政治人物或上一代理解,決定挺身而出同時又感到懊惱的一代。

  值得一提的是〈鴛〉在片尾的人鏈畫面中用上《國際歌》為配樂。雖然是著名的國際共產主義運動頌歌,但在香港,社運音樂先驅黑鳥樂隊曾在六四事件後為《國際歌》填上中文歌詞。香港電台節目《公民社會》亦使用了《國際歌》作為主題曲。雖然借用《國際歌》的動機並不清晰,不熟悉共產主義的觀眾也未必能發現,但亦再次加深表達香港人對於國族、本土、國際身份的建構中的複雜情緒。

  

結語

  在香港國安法通過後,《夜香.鴛鴦.深水埗》難得依然能夠上映,原因可能是它沒有十分濃烈的政治意味(雖然那些標語、人群、旗幟依然存在於電影中)。但此片在香港上映時,被要求在片頭加上「根據現行法例可能會構成刑事罪行」的字眼。四齣單元,都分別帶出香港身份的混雜性、對過去的眷戀、對前途的迷惘,以及無法抹去的社運情感。電影標題的「鴛鴦」,點題地道出《夜》中所表達的矛盾和復雜,亦帶出濃厚的香港味。記得在電影中心觀看此片時,畫面播放著雨傘運動的佔領場面時前排有觀眾起身離場,如像電影裡描繪的矛盾在我眼前真實上演。


[1] Hugh Baker,“Life in the Cities: The Emergence of Hong Kong Man”,潘毅、余麗文編,《書寫城市︰香港的身份與文化》(香港:牛津大學,2003),165–178。

[2] 林倩同參演香港獨立樂隊Teenage Riot單曲〈I Will be Whatever You Want Me to Be〉的MV,歌曲收錄於專輯《Mother Father Peace and Love》(2019)。

[3] 「社運創傷」形容不同程度的社運參與者,都可能會因在參與社運的過程中經歷背叛、誤解、分裂,以至暴力傷害,又或是理想未能達致而導致的失落、鬱結、沮喪無力。見許寶強,〈傘運創傷與情感政治〉,《獨立媒體》,2015年9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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