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影 今日的光──粵語片劇照風華半世紀》:偷偷看偷偷望

  第二十三頁右上角的一幀最傳神,不是大堂劇照,更似電影以外的生活寫真,光天化日之下,戲院門外的石墩上,一字排開端坐四個少年,其中兩人似乎意識到攝影機的存在,一人皺眉質疑攝影師的用心,另一人只會咧嘴傻笑,身邊的友人別轉頭去,一站一坐兩人的調侃更吸引,說話隨時爆出粗言穢語,像神怪片裡放「符 fit」的刀劍,鏗鏘作響。對開兩名青年行藏閃爍,交頭接耳,不知想傳達什麼鬼主意。《龍兄虎弟》的海報隱在戲院的暗角,未知道眾少年可會視友人為手足?亮點是他們背後,下期放映的一張海報,畫師突顯麗歌惠珠胸前偉大,塗着寇丹的腳踢向馬斯杜安尼的戇臉,片名《一夕風流夢》,這些少年不事生產,慘綠年華裡,夢想的不也就是剎那間的歡愉?發行公司用上「香艷」、「肉感」、「惹笑」、「奇情」的字眼,空洞如口號,正好道出這些少年的嚮往。楊紫燁主編的《昨日的影今日的光》,圖文並茂,針對粵語片,野心勃勃從上世紀五十年代娓娓說到七十年代,追溯的倒是在黛綠年華裡,我們與粵語片九十分鐘的纏綿。

  瀏覽大堂劇照,往日我們稱這個動作為「睇畫片」──影「畫」戲的碎「片」,一簾阻隔外面的櫥窗裡面的銀幕,劇照上一個流轉的眼波,像磁鐵般把我們吸進去。楊紫燁用過來人的口吻指出,「大堂劇照通常是一套十二張……用大頭針釘在展示板上……」倘若電影受歡迎,劇照反覆張貼,針孔就特別多,像生活裡的鬥士,經歷千瘡百孔,一塊傷痕盛載一點滄桑。邁克最浪漫,戲院在他的眼鏡片反光下,已經是疑幻疑真的彩虹,看見任白在《桃花仙子》併肩造手,想起杜魯福曾經指使兩個頑童把褒曼的劇照據為己有,黑白的銀幕情侶也「綻放彩虹的七色」。羅卡擺出鑒賞家的姿態貪看:「五十年代舊片的劇照是擺姿勢拍攝的,特別有表情戲味,細看每幅都是一場戲的重點……那淡淡的卻是恆久不散的憂愁和喜悅」驅使他把劇照比作「摩挲着土產的陶瓷。」對於呂大樂,劇照是簡簡單單一根盲公竹,「雖未能幫助了解劇情細節,至少知道主角的造型,以及戲中重要的場面。」根本戲院大堂就是眼睛的遊樂場,給平淡的生活一點漣漪,看着「下期上映」、「不日公映」的戲目,「心裡都有一份期待」。劇照又名「硬照」,根據阮兆輝的解釋,片場裡的日薪演員,當日沒有戲份,就不能出糧,一些導演照顧同行,開拍前,不論是非情由,大夥兒先拍一張劇照,讓大家都有片酬,夾「硬」拍「照」,倒傳送夢工場的人情味。高思雅為我們提供另一種閱讀的情趣,把武打片凝結在劇照上的招式,當作符號學和精神分析語言解構,固然捕捉到看電影時容易錯過的時刻,也發掘出敘事的另一個可能性,偷偷看偷偷望的次文本,從來比正正經經的本事更引人入勝。別說高思雅大話西遊,奚仲文就用美術指導的身份來肯定,提到神怪片的年代,畫師也來參與說書,先把黑白的劇照塗成彩色,再加入各門各類的寶物和絕招,用劇照講電影未能清楚交待的故事。

  主角既然是大堂劇照,不如暫時摒棄文字,靜心翻閱昨日的影。開卷一幀《細路祥》,七級浮屠排列五十年代老中青三代,連環圖還未改名為港漫的年代,已經瘋魔香港的少年,圖中所見,幾乎人手一本,兩個中年人過了看連環圖的年齡,專心刨報章的馬經,隨處可見插有飲管的汽水瓶始終是時尚,起碼代表舶來滋味。特別留意到角落一名老婦,屈膝在柺杖旁,連環圖馬經汽水都吸引不到她的興趣,心如止水。翻過兩頁,瞥見《火樹銀花相映紅》的劇照,說是慶祝英女皇加冕,群眾背後的燈飾牌樓,原本供奉關帝菩薩,鑲嵌的竟是伊莉莎白二世的圖像,加上「女皇萬歲」和底下ER的字樣,西為中用,殖民地時期的無可奈何。張瑛的西裝配襯紫羅蘭和梅綺的旗袍,也是中西合璧,各人面露笑容,始終是喜慶,暫時忘卻背後的政治意味,旁邊的女孩只顧舔波板糖,更不用問她愁滋味。《樓下閂水喉》的一幀,同樓住客齊心合力用木盆儲水,李鵬飛飾演的富豪卻大模大樣用水澆花,制水聲中呈示兩副人間嘴臉。舞台掠影展露白雪仙千嬌百媚,從古裝到時裝,盛裝打扮固然雍容華貴,落泊也不減她的風韻,卻是《芸娘》裡她反串的一幀劇照,物以稀為貴,她穿着與任劍輝差不多的服飾,一如兄弟,兩人又親密地牽手,翻回二十多頁前楊凡為她拍攝的生活照,她全身黑色如帶孝,幽幽地陪坐在一張空置的法國凳旁,生活上的欠缺,且讓銀幕上的温馨補足。芳艷芬也不遑多讓,喬奕思形容她「時常一部戲中演出多個年齡階段,或大玩截然不同的身份遊戲。」看她在《賣肉養孤兒》的一幀劇照,深色素衣裳裡的身軀半僂,臉上的黑眼圈突顯,瞳孔泛起淡奶的無色無嗅,完全是一個長久捱苦的婦人,一時想不開要垮下來的神態。紅線女又表露另一番面貌,《家家戶戶》劇照的生活感特別強,她身穿當時家庭主婦慣有的素淨長衫,外加一件薄線衫禦寒,在牌桌旁三姑六婆冷然藐視下,側着頭帶點哀怨,臂彎掛有手袋似要離家,頗符合盧偉力的素描:「帶着生命的感覺在鏡頭前生活」,「帶着幽怨的遺憾感,比較接近紅線女的本色。」

  因為高思雅用羅蘭巴特式的理論做基礎,作出奇異變奏,回頭看武俠片動作凝成的硬照,別有體會,《黃飛鴻擂台爭霸戰》裡,關德興與石堅紮馬後手腳構成多個三角形,《秘密三女探》裡鄔麗珠起飛腳,與飛身撲下來的兩個歹徒形成的菱角,或者都可以用符號學解讀。甚至《長髮姑娘》裡,陳寶珠花拳一發,掀起旋風的威力,吹得賊阿爸整個人在空中翻騰,凌厲的花式外,可容許佛洛伊德的詮釋?反為神怪片裡的手繪特技像霎眼嬌,初看心情興奮,再看只覺眼花繚亂,亦有「畫公仔畫出腸」的嫌疑。翻閱當時偵探片裡,多張低角度聚光的劇照,證明香港的攝影手法已經直迫荷里活的黑色電影。最有趣卻是《999毒天鵝》的綠色海報,用拼圖遊戲的格式,砌出演員的造型與劇照,一部抽絲剝繭的懸疑電影,不也像精巧的拼圖遊戲嗎?為了擴展市場,五十年代一些電影會到海外取景,《椰林月》標榜影像攝取星馬八大埠的神韻,卻是劇照偶然捕捉當地的風土人情,讓我們反覆品嚐。同一部電影的一張劇照,謝賢穿着泳褲倒臥沙灘,伸手捉弄南紅的腿,惹得不遠處一名當地少年掩嘴竊笑,男女無拘無束的調情,引來當地人大驚小怪,其後傳統與開放兩代的思想衝突,劇照已經留下伏筆。

  頑童是羅啟銳,把書名倒裝,自成〈昨日的光明日的影〉,悠悠追念小時候的觀影樂趣。北河戲院左右兩邊牆壁雕有南飛的北雁,仿似萬佛朝宗。皇宮戲院的帶位大叔,無聊得要為影幕上的演員夾口型,喃喃就是數十年光景。新舞台上映《賓虛》,同場加插《大頭綠衣掃蕩黃牛黨》的鬧劇。廣智戲院甚至採用專人說書,女解畫員其貌不揚,卻有跳艷舞的風韻。最突出是觀眾席的木凳,隨着人們走動,呯嘭作響,一些貪便宜的觀眾,買前座的戲票,開映後溜到後座,木凳就為影片譜奏序曲。粵語片一度製作簡陋,宣揚的又是黑白分明的道德觀,被追趕潮流的年輕人視為「殘」片,有心人只好潛入戲院偷偷看偷偷望。隨着粵語片的市場擴展到星馬泰,粵語片觀眾移民紐約、波士頓、三藩市、古巴,依然悄悄到唐人街的戲院懷鄉,倒是香港戲院裡外的熱鬧,把劇照裡死硬的動作,在我們眼前催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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