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速世界:鍾詠珊影像中的快與慢

  「不用急,慢慢來,最重要快!」這句話是香港頗為流行的潮語。它一方面揶揄當代人對事情抱有一種既要快速,亦要完美完成的荒誕要求,另一方面也側面表達了香港人對於效率、速度的執着。在這彈丸之地,急速的節奏早已成為香港人的生活習慣,不僅做事快、講話快、連行路、吃飯都要比其他人快。這種「快文化」滲透各個階層,從個人、機構、及政府無一不追求更迅速的行動、更高的效率,和更急劇的增長,背後的原因往往是因為速度的快慢離不開利潤的膨脹、經濟發展的進度、城市的繁榮度,和競爭力、生產力的強弱。當整個社會將「快文化」視為信條準則的時候,鮮有人會思考:在追求更快的過程中,我們付出了什麼代價?這種無極限的增長最終目標是為了甚麽?「快文化」如何主導我們的城市生活?這些問題成為了香港藝術家鍾詠珊錄像創作的出發點,透過觀察香港交通網絡以及公共空間,探討移動速度與人及城市發展的多方面關係。

  《尖沙咀站內的一場比賽》(2017)(圖像一)是鍾詠珊首件詰問機械的便利帶給人們的影響。在影片中, 藝術家和朋友站在尖東地鐵站內的扶手電梯上前進。由於扶手電梯速度緩慢的關係,藝術家和朋友佇立不動的身影,與四周人們急速的步伐形成巨大的視覺反差。伴隨着影片的還有一段有關馬拉松起源與現今轉變的文字旁白,講述了古希臘時代的雅典舉辦馬拉松比賽是為了傳達和平的訊息, 但在現今社會中,一場場在地鐵站內上演的當代式「馬拉松」,包括人們不斷拼命地奔跑和疾行,甚至發明扶手電梯去減少行走的疲憊──目的都是為了能夠更快捷、輕鬆地進行不同的經濟活動。隨着鏡頭緩緩地移動,橫向的地鐵空間與藝術家單向度的行為交錯,經濟活動的速度、人們不曾停下的步速以及扶手電梯的緩慢的速度相互交融,形成為香港城市獨有的生活節奏。藝術家和朋友在影片中面無表情、機械式地前進,亦反映個體行為被機械所約束,審視整個社會以速度為中心的觀念取向。

圖像一:《尖沙咀站內的一場比賽》,2017,錄像,1分54秒。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鍾詠珊對錄像的興趣始於2016年,一次與藝術家的採訪使她一改之前認為錄像藝術既抽象又難澀的印象。隨後,她入讀浸會大學專門修讀錄像藝術,並在錄映太奇實習期間,廣泛汲取不同種類的香港電影。其中,她特別欣賞香港電影導演麥海珊實驗性的拍攝手法,利用斷裂、重疊或搖晃的畫面,配以詩意的文字,去捕捉一些已不復在的個體記憶及逝去的香港故事。鍾詠珊進一步對這種拍攝手法進行實驗,並將她長時間往來香港各處時所記錄到的日常片段作為創作的素材。比如在《交通工具的聯想》(2017)(圖片二)中,她利用聲音模仿及重現乘客在不同交通工具上的活動,並將它們拼湊成一首嶄新、獨特的交響樂。當中的聲音包括但不限於小巴上常聽到的「司機可唔可以cut 線,趕時間」、「前面有落」;巴士上聽到的瞌睡聲、「下一站裕民坊」、「Road Show 送大禮」;及輕鐵上的叮叮、咔嚓咔嚓聲、「Check飛丫,唔該」等。透過這一連串此起彼落,既熟悉但又毫不連貫的聲音,作品勾起觀眾在這些交通工具上的共同回憶,並從聲音的角度剖析香港人日常的移動習慣。

圖像二: 《交通工具的聯想》,2017, 錄音配字幕,6分12秒。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自2018年起,鍾詠珊的創作主題不再局限於以市區為中心的移動經驗,而是將焦點轉至香港與內地毗鄰的邊緣地帶。在這些邊境區域中,原先涇渭分明的他者/我者、本土/外來的分野因兩地之間緊密的社會合作和經濟發展而逐漸變得模糊、崩裂,衍生出嶄新的社會秩序。《中英之間相隔___毫米》(2018)(圖片三)便是她圍繞這個主題的初嘗。有別於之前作品所呈現出的一種對生活的焦慮感,此十二分鐘的錄像顯得節奏緩慢、畫面平淡,全片均記錄沙頭角居民慢節奏的生活。沙頭角因其歷史原因,現為香港及深圳的邊境禁區,香港居民必須持有禁區紙才能進入中英街部分。雖然有着嚴厲的法規去劃分兩地居民的生活,但影片透露出的卻是一種輕鬆且兩地之間無差別的日常。從片段開頭拍攝的圍墻、到警崗,再到公園,藝術家不斷轉換場地,並且刻意將畫面分割成兩面,從而突顯她從不同角度拍攝的同一空間,去反映兩地居民之間的生活。但隨着拍攝不斷深入,藝術家也發現由於深圳近年急速的城市發展,大量新落成的樓宇使兩地之間的輪廓線日漸相似,市內景觀除了文字之外,亦已看不到太大的差異。更甚的是,影片末段,藝術家嘗試在中英街海徬附近尋找香港的電台,但最後也是徒勞無功,收音機收到的只有內地的電台。由此可見,邊界的設立僅僅是在地理上分隔兩地居民,但實際上彼此間的文化,以及生活環境都在都市化的進程中被悄無聲息地拉近和融合,形成新的日常。

圖像三: 《中英之間相隔 ___毫米》,2018,錄像,12分13秒。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是次在Para Site 藝術空間「貴腐」展覽中展出的《心馳神往》(2021)(圖片四)我認為是集藝術家對於交通網絡、速度、及邊境眾多主題為一身的成熟作品。該作以第一人稱拍攝,在短短五分鐘內通過她與的士司機的對話以及馳騁於粉嶺香園圍公路上的所見所聞,開啓了一場橫跨時間、空間、歷史的尋根之旅。片段開頭記錄了的士司機在前往香園圍口岸的公路上迷失方向。在這新建成的巨型空間中,沒有盡頭的道路、縱橫交錯的橋樑、雜亂無章的指示牌,以及空無一人的環境都帶來一種異樣的陌生感,顛覆人既往的感覺和認知,只能利用本能前進。 鍾也指出,這種過於強烈的陌生感驅使她下車定點拍攝周邊環境,記錄這些脫離歷史脈絡、沒有社會關係,僅因當代商貿互通而存在的巨型非空間(Non-place)。錄像中段,司機找到香園圍口岸,而且亦因漸漸意識到周邊的環境而陷入回憶之中。從他的感嘆──「真的變了很多」、「新秀、羅芳村、蓮麻坑在那一頭」,以及「華界是中國、我們這邊是英界」等對話,往事的種種與現今的狀況交織在一起。這幾句簡單、零碎的話語,透露出不單是司機因邊境的急速變化而感到無可奈何,同時也折射出他過去因身處於英國和中國的雙重殖民時代下而形成的身份意識和經歷。末段,的士繼續行駛,遠離這個陌生的空間而回到市區,途中鏡頭不經意拍攝到掛起欄杆上的區旗和國旗,以及收錄了收音機播放的《鄉村路帶我回家》(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進一步將主題延伸到尋根溯源的思緒之中。在悠悠的音樂下,的士化為具隱喻性的符號,全速帶領觀眾「回到所屬的家」(to the place we belong)。但哪裡才是屬於我們的家呢?香港作為一個大都會城市,一直以來都有很多外來人口居住,而且有着近百年的殖民地歷史,再加上近年的移民潮,讓「回家」這個問題對不同的人都有着多重意義。它涵蓋不僅僅是歷史或者地理學上的定義,而是蘊含着更廣闊、抽象的概念,指向個人憧憬和珍視的心安之處。 這件作品命名為《心馳神往》,指的是追求和嚮往某些事情,它具開放性的內容既呈現出大型基建發展對個體以及周邊環境所帶來的變化,亦捕捉了身份的流動性和複雜性。

圖像四:《心馳神往》,2021, 錄像,5分44秒 。圖片由Para Site藝術空間提供

  鍾詠珊在藝術家講座時曾強調,她不是利用空間去完成作品,而是記錄、發掘該空間已有的特質,故此她的作品不是在一氣呵成的情況下完成,而是需要多天的考察,邊拍攝邊觀察該地方獨特的一面,回家再經剪接,調整下慢慢完成。她的作品帶有一定的偶然性,而且影像中張弛有度的節奏都是經過思考而呈現出來的效果。不論是《尖沙咀站內的一場比賽》和《交通工具的聯想》顯示出的快速節奏,借此暗示個體在城市生活的焦慮,或者《中英之間相隔___毫米》的緩慢、冗長感,象徵着城市化進程在無形中慢慢地將兩地拉近,以及《心馳神往》中透過的士的停頓、加速而展開有關非空間、歷史以及身份的探索,鍾詠珊影像下的快和慢都有着指涉意味。在兩者的張力之間,凸顯出香港以及内地在銳不可當的經濟發展和資本權力下,人以及生活空間的異化和出離,但同時亦存在着吊詭式的渴望和依賴的矛盾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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