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震動》:點點漁火對愁眠

  鏡子如常反映人心的兩面,《大地震動》(The Earth Trembles,1948)裡,是安東尼奧兩兄弟。黑夜面對鏡子,油燈仿如照路明燈,迷惘的弟弟可樂抱怨:「我不相信其他人會像阿奇特雷扎的居民那般邪惡,我再受不了在這裡耽下去。」安東尼奧從鏡裡走出來,以大哥的身份教訓:「別這樣說,無論我們怎樣吃苦,生於斯死於斯……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海都是鹽,激流總會在岩石之外捕獲我們。」每個人都有權自由選擇,維斯康堤(Luchino Visconti)是有點偏心了,交換意見時,低調照明顯得好高騖遠的可樂像魔鬼,近鏡映照安東尼奧眼底有淚痕,他儼然是阿奇特雷扎的護守天使。咦!這樣處理不是有點酷似《洛可兄弟》(Rocco and His Brothers,1960)嗎?來到米蘭,二哥西蒙尼一顆心早已被大都會的霓虹光管牽引上九重天,三弟洛可始終為家鄉的橄欖樹、月夜迷情和彩虹夢縈魂牽,洛可的神性還驅使他雙手把女友當梨禮讓,不意滿足二哥的獸性,導致手足情仇,阿奇特雷扎與米蘭相距一千三百四十多公里,然而神韻相通,《大地震動》原來是《洛可兄弟》的前傳。

  身住西西里島東海岸這個小漁村,安東尼奧誠心相向,島民卻沒有厚待他,可樂臨別在即,細數安東尼奧曾經涉足的大城市,帶着妒忌的口吻,沒錯,安東尼奧到過新大陸服兵役,眼界開闊,認識了不公義,阿奇特雷扎的漁民每晚開通宵十二小時撒網捕魚,自己需要負責修補漁網與漁船的費用,還未提到同舟的漁人都要財政共濟,捕獲的成果總被批發魚商壓價,安東尼奧看透漁業的漏洞,提出縫合,然而想要一手推翻約定俗成的規矩,有如愚公移山。透過他多個更衣的鏡頭,維斯康堤圈點安東尼奧生命裡關鍵性的轉變。

  片初安東尼奧打魚回家,中景見他背對觀眾除掉毛絨帽大衣,轉過身來卸去長靴線衫,繼續向祖父抱怨批發魚商的惡行,脫衣服似乎是向家人剖白心事的姿勢,他雖然有抗爭的意圖,還未想到採取行動,鏡頭拉近,洗臉時他還輕鬆地唱情歌,在鏡頭前穿來插去,戴帽前在肩頭搭一件線衫,又趕着去會情人內達,到底年輕,不忘仿傚紈絝子弟的裝腔作勢。下一次安東尼奧整裝,一家人已經準備到卡坦尼亞的銀行按屋借貸,試圖擺脫批發魚商獨立自主,難得出城,有如赴嘉年華,鏡頭忙碌地跟出跟進,只聽見安東尼奧呼喚二妹露西亞拿給他一雙乾淨的襪,可樂又在找領帶,大妹瑪亞最忙,給可樂打過領帶、還要為媽媽披搭圍巾、為三弟套上夾克……等到安東尼奧正式登場,已經西裝畢挺,領帶恤衫背心上衣一應俱全,仿若上陣時的盔甲,躊躇滿志與家人步往巴士站。

  上天不佑安東尼奧,抗爭一敗塗地,安東尼奧自己謀事到處碰壁,三弟卻輕易找到工作,他心灰意冷走到房中央,背對觀眾換過汗衫當睡衣,祈求祖父祝福,這就躺到床上,不久他就自暴自棄,再出鏡,躺在街頭的石階吹口琴,對生命採取躺平主義,正式加入無業遊民的行列。到海灘憑弔自己出賣的漁船後,安東尼奧慨嘆:「最好不要有所牽絆,這是繼續求生的惟一途徑。」回家後,高角度的鏡頭見證他把水手服、圍巾與毛絨帽都收進包袱裡,線衫換過千蒼百孔的工作服,決定忍氣吞聲重投批發漁商的懷抱。安東尼奧委曲求全,是否意味全盤失敗?在這裡不如引述奧爾嘉.朵卡萩在<我怎樣寫雅各書>的幾句話:「我看到一個放諸四海都有共鳴的故事,關於處在一個充滿分岐、分層和偏見的封建社會的核心──一個世界緊密封閉──人本能地爭取解放。」

  電影主要靠映像傳情達意,旁白顯得多此一舉,《大地震動》的說書人絮絮不休,一時與安東尼奧同聲同氣概嘆命運播弄,一時站到批發魚商身旁隔岸觀火,千頭萬緒,倒增加了影片的維度。開場不久,瓦萊斯特羅府第三姐妹醒來,勤力打掃,一臉喜氣,旁白透露她們其實擔憂出海未歸的祖父與兄長會步父親後塵,屍沈怒海,似乎揭發映像傳達不到的心理維度。旁白有時又與映像合作愉快,譬如指出批發魚商廉價收購漁民付出昂貴代價的魚獲,鏡頭乘機隨着少年馬卡龍在魚市場兜兜轉轉,彷彿搜尋真相,引證旁白的話。安東尼奧認為女子像魚,生來註定被男子一網打盡,旁白明察秋毫,安東尼奧犧牲睡眠去會女友,貧寒後還被女友拋棄,其實男子才是被女子一網打盡的魚,安東尼奧在內達面前誇口說:今天的窮人,靠着精妙頭腦,明天可以致富,旁白頭腦清醒,感嘆在阿奇特雷扎,所有明天都一樣,漁民始終是海的奴隸。

  安東尼奧把批發魚商的台秤拋落大海,引起暴動,收監不久卻被釋放,知道批發魚商需要依靠漁民,決定獨力謀生,旁白反為幸災樂禍,引證魚商雷蒙多的話,說是時間問題,海水總會蠶蝕石頭。甚至安東尼奧滿腔熱誠到卡坦尼亞的銀行抵押石屋,旁白也只在潑冷水:「沒有人追隨他的典範。」隱約透露積極行動背後的悲哀,改革者恆常是寂寞的。有一陣子天道似乎向安東尼奧微笑,旁白附加一句:「現在他們無論什麼氣候都要出海。」感嘆致富也有代價,人變得身不由己。一場風暴捲走瓦萊斯特羅家族的漁網、船槳、風帆,船再不能航海,他們還原為無產階級,家裡最後三十桶醃的鯷魚被迫依靠批發魚商的施捨,維斯康堤再贈幾句:「當你挨餓,你再不能辯駁,你投降,一如海水蠶蝕石頭般確鑿。」回應魚商雷蒙多先前的話,對無常的生命顯得無可奈何。可樂離家、祖父病危、安東尼奧游手好閒、露西亞墮入色情陷阱,旁白細說每根樹枝枯槁掉落,見證家道中落,卻不是冷眼旁觀,一家人被迫遷後,旁白說:「現在他們需要離開石屋,瓦萊斯特羅家族曾在這裡出生死亡,石頭都被磨平,家族再無恆產,只擁有眼淚。」一付悲天憫人的口吻。

  安東尼奧重訪舊船,摸着船舷時旁白提點:「神如有能力當會幫助你,但是安東尼奧想幫助每一個人,現在他要等待,直到人真的互相幫助,他要從自己內在尋找勇氣。」推波助瀾,鼓勵安東尼奧面對恥辱。影片最後的旁白是:「所以瓦萊斯特羅家族回歸大海,海尖酸刻薄,漁民葬身大海。」鏡頭從搖櫓的安東尼奧移向大海,記取安東尼奧說過:生於斯死於斯。《大地震動》的旁白相等於古典音樂的和聲,在奧爾加農、狄斯康特和假低音三種形式之間千變萬化,並非盲從附和,更像和而不同。

  文字也在銀幕上跑龍套,開場前的一段說明文,提到在西西里,意大利語不是窮人的語言,他們用本土方言表達吃苦與希望,入戲後漁船在港灣一字排開,想到漁民不能向外人傾訴苦楚,史詩式的陣容,只帶來點點漁火向愁眠的感傷。最顯著是瓦萊斯特羅家門前的兩句標語──「為我們至愛的父親」、「為我親愛的丈夫」,配襯不同角色的心境,可以有多種含義。標語在銀幕上初露相,晨光曦微,顯映不大清楚,瑪亞推門出來,對她來說,父親已經成為記憶,丈夫是可望不可即的奢念。安東尼奧決定擺脫批發魚商的控制獨立,到銀行借貸成功,開門進屋,銀幕右邊的標語鮮明,贊同他的抗爭路線,一場風暴奪去他的所有,革命一敗塗地,一個魚商到來游說他重操故業,標語冷眼旁觀,陪着他氣憤。眾漁民在瓦萊斯特羅家醃鯷魚,巡警薩爾瓦多垂涎露西亞的美色,在標語前鬼鬼祟祟,暗示他有意進行埋沒良心的勾當。露西亞之戀建基在物質享受,她經過標語後,掏出巡警交換她貞操的項鍊,兩段條文彷彿對她的動機表示諷刺。神來之筆卻是墨索里尼語錄,安東尼奧飢餓與氣餒交迫,終於到批發魚商經營的獨眼龍魚業運輸與銷售公司俯首稱臣,牆壁殘留墨索里尼時代的警句「走向人民」,維斯康堤暗諷批發魚商違背納粹的旨意,然而安東尼奧別有懷抱,墨索里尼陰差陽錯倒又為他指示新路向。

  「在阿奇特雷扎,愛情與財富緊密相連。」旁白一語道破瑪亞與泥水匠尼古拉的困境,兩人互相傾慕,然而瑪亞由貧轉富再打回原形,尼古拉始終赤貧,無緣談婚論嫁。幾個硬殼果充當傳情的信物,尼古拉從褲袋掏出來,用袖珍摺刀剖開,交給瑪亞,每次瑪亞都默默接過,沒有旁白與文字,無聲勝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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