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2022】《光,無所不在》,盲點,無所不在:間諜鴿與人體攝影機相撞的監控史

  當我們站在一顆鏡頭前,不免感到有許窘迫、僵硬、不自在,即便在隨手可拍的今日。這種緊張感在中文語境中或許不太明顯,但在英文中,shoot(射擊)、focus(瞄準)、capture(捕獲),都透露出攝影術那段讓人神經緊繃的歷史。

  2021年日舞影展(Sundance Film Festival)獲獎紀錄片《光,無所不在》(All Light, Everywhere,導演Theo Anthony),是一部探索人類監控歷史的檔案紀錄片,也是一部探討視覺權力的散文電影(essay film),更有甚者,如Sight & Sound評語指影片「對紀錄片傳統的徹底重構」,是關於影像的影像。它在歷史檔案(攝影史)與當代事件(巴爾的摩警察執法問題)之間來回穿梭,創造出過去與現在正面相撞的衝擊力道,讓監控社會批判更加深刻而不止於數位與極權:每個人都有感光盲點,每顆鏡頭都有景框之外,必須對一切眼見為憑抱有疑心。

  

攝影史即武器史

  該作上溯自十九世紀末,全世界科學家屏息以待的天文觀測現象「金星凌日」,以最早的攝影機,也是最早的電影──比盧米埃兄弟(Lumière Brother)的《火車進站》(The Arrival of a Train)、梅里愛(Gaston Méliès)的《月球之旅》(A Trip to the Moon)還早,揭開歷史的神秘偶然。為宇宙謎題而生而攝影機,如何與大戰前夕的槍筒發明合而為一,又如何與瞄準敵人的戰爭軍事,與瞄準犯人的警政系統關係密切。

  我們可以從片中另一條敘事軸線,美國犯罪率最高的城市之一巴爾的摩,看到這段歷史的當代回聲。一戰期間,人類將攝影機裝在鴿子身上,發明最早的空拍機,偵測敵情;2016年,巴爾的摩警局被爆與私人企業合作,以空拍機偵測渾然不知的市民生活。百年前,警察運用人像攝影建立犯罪圖譜,以預測對方犯罪;百年後,警察將人體攝影機(body camera)裝在自己身上,與電擊槍同步啟動,以證明自身清白。

  從古至今,攝影被視為超越人類、公正可靠的最佳證據,然而,這便是人類的最大盲點。模仿上帝之眼的間諜機在監控計劃受阻後,打算瞄準黑人社區的頭上隱私。人體攝影機模仿人眼而無法透視黑暗(例如無法辨識對方是否持槍),但其廣角卻又攝入超越人眼的範圍,扭曲、放大嫌犯,模糊、縮小警察。警察如上帝彈指般重播記憶,修改證詞,嫌煩則無此等魔法。

  

盲點,無所不在

  攝影機無所不在,盲點便無所不在。紀錄片第一幕,導演就以一顆鏡頭直視自己的眼球深處,並以畫外音開宗明義,這部影片就是一種景框下的特定敘事。而這不只是一種宣稱,更是貫徹全片的拍攝手法。

  《光,無所不在》主要透過非同步字幕與畫外音,揭露過去與現在影像中的盲點。觀眾甚至看得到剪輯螢幕的切換,以及聲音的調整。而在訪問美國市佔第一的軍事科技公司泰瑟(Axon)時,導演保留動作指導畫面、延遲發言前後秒數等,都讓專業人士的盲點一覽無遺。專業客觀變成一種誇張的表演,散發令人起雞皮疙瘩的詼諧感。

  除了攝影史與巴爾的摩,導演還跟拍了一場實驗活動,作為空景畫面穿插其中。我們只知道一群人輪流坐進小房間裡,帶着某種感應器,聽着畫面外的指示,看着某個螢幕,試圖回答一些問題,且與受試者一樣,我們對於實驗本身也是毫無頭緒。這一切看似一場普通的生物或心理學實驗,直到劇組現身。這應該是一場後設的虛構實驗,讓人聯想到百年前科學家對於影像-數據-證據-權威的執迷。他們試圖透過攝影這個最新科技,揭開生物的奧秘,卻忘了沒有生物會在現實生活中如此飛行、跳躍、走路、聽從指示。

  這場虛構的實驗以及所有情境設計,都成為這部紀錄片的一部分,「紀錄」無所不在的盲點。

  

景框之外的光

  《光,無所不在》看盡人類盲點,似乎對影像懷抱悲觀,但最後一幕卻讓整部作品大步翻轉,歡樂高潮。我們看到一群學生在教室裡吵鬧,對着手中的相機嘖嘖稱奇,拿着收音器到處遊走,在攝影棚中盡情翻弄。畫外音以一如繼往的節制聲線表示,導演長期跟拍巴爾的摩某所中學的電影課程,但最後發現這些影像無法放入,只好作罷──頓時,黑盒子笑聲炸出。

  觀眾或許是被學生的天真表現所逗笑,也可能因為確實看到一閃而過的框外可能性而大笑。攝影、影像、電影終將迎來結束的那一秒,但景框之外的世界不會。人類的盲點,在於不知道攝影機/自己有盲點,但若我們從盲點出發,探索景框之外,攝影機便會是翻轉世界的力量來源。

  紀錄片上映不久,導演還發表了另一部互動式網頁作品《光,無限擴展》(All Light, Expanded),將製作過程中所使用檔案、研究、筆記、靈感全數公開,使用者可以自由連結,創造其他景框之外的非線性世界。誠如導演所言,他們並沒有說出甚麼新東西,而是尋找問舊問題的新方法。《光,無所不在》是他們花了五年時間所問的一個問題,我們則可以從中擴展,像盲點一般無限思考。

  光,無所不在;盲點,無所不在;探索,無所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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