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時間鋪開,我所認知的陳耀成先生──陳耀成散文集《時候》序

  是時候了,說說因緣。陳耀成先生跨越年輪之作,找晚輩寫序,我早答允,到文字飄來,又隔了些時日。書中自序中提到五個撰序者中,陳滅和我是「近年才認識」的。隨着時光流轉,這「近年」於我卻彷彿不太近,當中除了個人的時間意識外,我想,文人結緣除了親見,也有在文字/光影藝術中「邂逅」的,當中,有陳耀成先生所知的,有他所不知的。我在序中以此開筆,不為多說自身,實乃呼應書中,談及與不少文人/作家/導演遇見此一「文化因緣」母題,而我在閱讀文章時也着實在腦海中喚起不少記憶片段,遂由此鋪開;自然,這書給我的啟迪不止於此。

  書中收入一篇文章〈與溫.韋德斯同桌〉,我已忘了哪年,但場地猶記──油麻地百老匯電影中心,好像是放映溫.韋德斯的《樂滿夏灣拿》(Buena Vista Social Club),映後有陳耀成與這位遠道而來的德國導演的對談。這是我第一回見識陳耀成,當然,我是台下觀眾,他並不認識我。但這次「初見」讓我留下印象,可以與國際級導演作有水平的對話交流者,在香港想來不多。「國際性」、「知識分子」、「非主流導演」是陳耀成予我的「第一印象」,這印象隨着時間,在看過陳耀成某些作品(如他對蘇珊.桑塔格的識見,在華文世界中堪稱佼佼者)後更形鞏固,但也因接觸他更多作品(文字、電影、戲劇),在我認知中逐漸合併出超乎「第一印象」的多面性──多樣而又是統合的。

  譬如陳耀成作為一個文人作家,在後來接觸到他在本書中也幾番提及的舊作《最後的中國人》中發見。顧名思義,該書由張愛玲寫起,首篇從張愛玲的一件遺物說起,談到其人生和著作,時而夾雜對法國布希亞和羅蘭巴特的聯想,看似隨意,其實文思自由而思想扎實。新著《時候》中也有文章寫到張愛玲,張愛玲愛讀張恨水不少人知,書中〈夜沉沉 夜深深〉一文亦談及此,陳耀成說他讀張恨水作品不多,但他寫張恨水的長篇小說《夜深沉》也寫出意境,寫到淒涼處。受「西方文化」薰陶甚深的他,原來對中國文學也有情意結。尤其年多前讀到他寫詩人周夢蝶的一篇長文,由伴隨他三十多年的《還魂草》寫到詩人晚年的作品,談詩論藝連結個人生命,知音人也需一定的才情與性情。這洋洋灑灑文章為周公百歲冥誕時出版的《夢蝶全集》應邀寫的序,雖非悼文,卻讓我想到《時候》中「外篇」一章,裡頭收入幾篇悼文都極可觀,記人記事,娓娓道來,盡展現個人感悟、生命歷程和對亡者的藝術/人生的深切體會,有些從一人通及其他,發散而始終歸攏,知性與抒懷兼有,知音人也是惜星者。

  作為導演,文學見諸於筆墨,當然也見諸於影像,如他拍董啟章的《名字的玫瑰》及邱妙津的《蒙馬特.女書》(至今仍記得陳說拍這紀錄片,訪問了當年曾教過邱妙津的Hélène Cixous,當時殷殷期盼有電影長版,將歸何處?)。以上說到陳耀成「華文文學」個人品味一面,無論以甚麼媒體呈現,作為知識分子的他自不囿於「純文學」方土(如果「純文學」指的是不碰觸政治的話),如後來我也看了他導演的《大同:康有為在瑞典》,又發見他對當代中國現代史和思想史的眼界,將一般看成的失敗變革,以另種眼光看成歷史錯失的一種中國現代性可能。電影雖富爭議(爭議在藝術中其實不一定不好;事實上,某些政治看法我與陳耀成也未盡相同),但可見導演的獨立眼光,在這齣劇情紀錄片中,亦見陳耀成很「中國」的一面,長年在紐約與香港雙城遊走的他,實對中國現代命運掙扎的痕跡相當上心。

  說到文化政治,《時候》中也有不少文章談及,當中自不乏陳耀成長期居住的紐約以至美國,也有他不時遊歷的歐洲等,而關於本地的文化政治,在他最近一齣紀錄片《我們有雨靴》中有充份展現,書中談到他帶着該紀錄片出席荷蘭鹿特丹電影節的國際首映,而我卻是在「DC Filmfest」中疫情期間免費放映時隔空觀賞,由雨傘運動拍到「反修例運動」,視野也是同類紀錄片中少有的,當時看後甚為觸動。從《撐傘》到《我們有雨靴》,於此,陳耀成在我認知中,又添了「本土政治」社會運動不可或缺的方塊(當然,我知陳導早拍有《吳仲賢的故事》,但至今未有機會看),創作本身就是行動。而究其實,若說陳耀成既本土又中國,既中國又世界,這三者又焉能簡單分割,所有東西其實都互相牽纏,牽一髮動全身。如他與意大利名導貝托魯奇的兩面之緣,不也從香港溢到世界,時間上由他年輕初出茅廬時到貝托魯奇仙遊後他重看貝導一些電影,走過圈圈年輪,繫在心頭又成另一種時間。「是時候了」,很多東西,真的要穿越時間之河方能領悟。

  但我還是要說說陳耀成「世界視野」的面向。其中,書裡提到他與美國知識份子/良心蘇珊.桑塔格的因緣。他早於八十年代末期已見過桑塔格,對方並給了她的電話;但親訪她家卻在十多年後,在桑塔格生命走到最後的四、五年之時(當然,桑塔格一直如戰士般力抗第三次癌症,是到最後她才接受也許生命真的走到盡頭了)。書中提到他替桑塔格編譯的作品,我書櫃上也有一本,台灣一方出版社出版,2002年的書,距今剛好二十年,書上仍有閱讀時的間痕和點點字跡。猶記當年翻開此書,最先看的正是陳耀成的序文及他一篇桑塔格的訪談錄(由黃燦然譯),訪談一開始他即凌厲地切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我且摘錄如下:「在六十年代,妳是其中一個最早試圖泯滅高文化與低文化界限的人。現在,三十年後,我們見到高文化或所謂傳統的經典,正遭到流行文化和多元文化圍攻。我們今天有一種新感性,按個人不同的理解,這種新感性要麼超越、要麼戲擬你在《反詮釋》(1966)最後一篇文章中宣告的那種感性⋯⋯」,對此桑塔格作了詳細也許亦不無沉痛的回答:「我從來不覺得我是在消除高文化與低文化之間的距離。我毫無疑問地、一點也不含糊、一點也沒有諷刺意味地忠於文學、音樂、視覺與表演藝術中的高文化的經典,但我也欣賞很多別的東西,例如流行音樂。⋯⋯然而,這並不意味着廢除等級制,並不意味着把一切等同起來。在某種程度上,我對傳統文化等級的偏袒和支持,並不亞於任何文化保守主義者,但我不以同樣的方式劃分等級⋯⋯。」 《時候》中收入馮美華訪談陳耀成有關桑塔格的一篇文章,其中也談及以上插曲,及與之相關的品味/藝術民主化議題。我在此想說也是想告知陳耀成的是,是他當年這提問和桑塔格的回答,引我當時追索到桑塔格在多年後不知多少版的《反詮譯》中,在原書中新增她1996年寫下的〈後記:三十年後⋯⋯〉(Afterwards: Thirty Years Later)壓卷,其中有此結語:「我那時不理解的是(我肯定不適於理解此類東西),嚴肅本身已經處於失去其在整體文化中的可信度的早期階段,不理解我所欣賞的某些更為出格的藝術會強化輕浮的、僅僅是消費主義的出格行為。三十年後,嚴肅標準幾乎悉數土崩瓦解,而佔據優勢的這麼一種文化,其最淺顯易懂、最有說服力的價值來自娛樂業。」是感嘆也是堅持,看似「保守」在時代主流中卻可是「激進」的。當如今不斷仍有人引她六十年代收在《反詮釋》中那篇〈一種文化與感受力〉(On Culture and the New Sensibility)來歌頌文化已消除高低之時,人們可曾看到同一個人在三十年後對文化被削平的哀語?由此看深一層的是,不少文化政治分析每每忽視權力結構的動態和更迭(如強勢/弱勢的位置),因此常常出現不少落差和固化。相對於六十年代桑塔格對當時冒現的文化生機的喜悅,三十年後她對當下文化情景的憂思,與其說是一個知識份子的「前後不一」,毋寧說是經歷時間,一個忠於自己的知識份子的反思。若說我們每人,對個人、事物、時代的認知,也是由「局部」到達也許終未可竟及的全視角,無論多麼睿智的人,也是需要「時候」的。另陳耀成在新著中也提到桑塔格遺作《旁觀他人的痛苦》,其實也早在陳耀成編撰的《蘇珊.桑塔格文選》中,已收入他翻譯的一篇〈戰爭與攝影〉,記錄桑塔格於2001年2月22日應國際特赦協會之邀赴英國牛津大學的一篇發言;如今回看這文章早已預示了《旁觀他人之痛苦》,而其實關於戰爭與影像,推得更早在桑塔格的《論攝影》中亦有探及,若干觀點與晚年《旁觀他人之痛苦》其實也有出入,這也是經歷時間的省思變化,一個思想家必有「修正」自己的自由和必要。這也是「時候」所賜予的,儘管它也必然奪走不少。我想陳耀成必深明此道,如他在書序所言:「人要『守候』,才能找到於時空中的切入點」。

  關於蘇珊.桑塔格還可說下去,就此打住;以上所言,多少也是隔了時候,遙告陳耀成先生當年撒下的花粉,茫茫中有他不曾預見在風中的飄送。最後想說的是紐約這個城市。書中讀到一些場景如世貿遺址、林肯中心、Joyce Theater等,都喚起我2007至2008年旅居紐約的日子。正是這時候我第一回,真的親見認識了陳耀成,在一夥藝術家的聚會上(如今屈指十數年),後來在香港的幾番聚會,最後一見於2021年7月16日(他在本書〈焦點問題:懷蔡炎培〉亦有所記)。現在偶然收到他發來的短話、照片和錄像,如在紐約感恩節前夕赫遜河上的晚霞、紐約初冬下的一場雨雪,都讓我有點緬懷。序中他提到「離洛克菲勒中心不遠,是我唯一可以在紐約曼克頓看到懸掛香港區旗的地方」,我曾在洛克菲勒中心冬天時變身溜冰場的露天地下廣場中旋過圈,這區旗視角卻不曾知道,若有時候,也看機緣,也想親自看看。

  是的,本文說到隨時間鋪開,從局部擴至「整體」(我指的不是大論述),我想一定程度也適用於《時候》此書。陳耀成說:「之間匯集的文章,可以說是我經歷一整個時代的閒言絮語,斷簡殘篇,我對歲月的感懷和祝禱」,書中分成六輯,各有側重而終究又呈現出一個「整體」,文章有長有短,感懷有對於個人、城市及時代的,個別文章又見幽默戲謔之筆,好幾處不覺莞爾。這也許亦是另一種多面的統合。事實上,寫此序言,陳耀成透過編輯給各撰序者選定一些文章,因此我也未看畢全書,但由選取的文章中,彷彿也得看到一個「整體面貌」,也許借修辭學術語,這也是一種「提喻」(synecdoche)式讀法,自然當書本印成,也有待我補讀一些。

  最後關於局部與整體,我想還有另一層次,指向一種當代藝術/創作人/文人/知識份子融匯的身份和視野。晚輩以為,或者受現代社會的「專業主義」影響,現在的文化常劃定為不同領域,實則一個融通之士,雖有不同投入,文學/電影/歷史/政治等,及不同文化身份已不能井然分割,反之不同的眼光交錯,方能接近一個較「整全」或理想典範,在這方面,既熱愛文學藝術又敏感於文化政治的陳耀成,在華文世界中都屬罕有,實在值得更多的注視。

2022年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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