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鬱之島》:香港政治的三重身世

  經歷反送中抗爭後,香港出現了新一波政治電影的浪潮,除了大量運動紀錄片外,也有劇情長片如《少年》和《花果飄零》,短片如《夜更》、《天暗亦明》、《執屋》等,實驗短片《暴動之後,光復之前》,散文電影《日常》,還有陳梓恒混合虛實、以「重演」(reenactment)把過去與現在重疊起來的《憂鬱之島》。

  《憂鬱之島》與一般抗爭政治片有所不同,不是直接取材抗爭來虛構故事,也不是深入現實以鏡頭紀錄真實。它不強調現場感,處處流露出一種「事後」的距離。這不是說片中沒有抗爭現場的紀錄片段,不過現場並非它的首要焦點,反倒是對事件「事後」的反思,才是《憂鬱之島》的核心所在。

  而對於這次抗爭的反思,導演陳梓桓也不是單純聚焦在單一事件,而是把它放回香港的歷史中,以香港社會變遷的歷史脈絡來與當下的事件及「事後」互相碰撞,撞出三段香港人的政治身世。導演邀請了三代活在政治大動盪下的人,作為紀錄部份的主軸,錄下他們如何在政治大環境中於香港生活與生存;而同時,導演邀請另外三組年輕人,他們或深或淺經歷着反送中的抗爭及其餘波,這三組在片中「穿」上三代人的身份,重演三代人各自的政治經歷,並透過投入他人的生命的軌跡,讓演員/觀眾去反思如何活在當下這個「憂鬱之島」中。

  

身世一:流徙

  第一代人來自文革,夫婦二人在火紅的政治年代游水逃來香港,並在香港生根,成為香港人。這已經是我們耳熟能詳、關於上一代流徙者的故事:他們為了避開政治劫難,來到較為自由而沒有「政治」的地方。能從北方游水到港的體格實在是足夠強大,以致伯伯年老後,依然能每日健身,依然能從容(在大雨之中)跳到海中暢泳。海,成為他們流徙的標記,成為他們尋求自由的隱喻。他們為着自由和更好的生活來到香港,卻在當下需要再一次面對年代久遠的政治壓力。

  重演他們的兩位年輕人,需要穿上他們的故事,演出他們的故事,甚至在演出中回到文革時的狂熱。藉着重演,他們全身地投入去體驗了活在大時代之人到底有着怎樣的思量,並因而對當下的自己(觀眾)提問:對面不自由,你會冒着極大的危險多番出游,逃到未知之域嗎?雖說是重演,但導演的攝影機由他們化妝、裝身、準備、演出,以致於演後對答反思的過程,也是運用着我們耳詳能詳的「間離」手法,以此向觀眾拋出問題,推動着觀眾反思。

  

身世二:創傷

  第二代人來自八九民運,當時香港學生熱血支援北京學生。有一批香港學生不懼危險,北上北京參與運動,更待至6月4日,近距離見證着六四的一刻。帶着創傷經驗,他回到香港過着雙面生活:一面是潛伏體內的受傷理想主義者,不時受不同的政治喚呼,再次舉起理想的旗幟,但又不斷在後續的政治失敗中再次受傷,一般人稱他們為「泛民」;一面是在面對香港回歸時承着香港的發展成為專業人士,慢慢獲得了社會及經濟地位,一般人稱他們為中產,或「港豬」。而《憂鬱之島》中的他比「港豬」核心一點,會參與六四燭光晚會,會承擔政治檢控的案件,但卻因着六四一刻不能磨滅的創傷,依然擁抱着支聯會口號中的各種不及時宜的理想。

  重演他的,也是熱血的香港學生,在反送中運動中被捕,遭檢控,後更入獄。他同是創傷的一代,卻是新的本土一代,卻無法接受「大中華情意結」。初看之下,實在難以想像這位本土一代的學生竟會願意參演大中華一代的重演,演出他們支援北京學生的熱血。不過有一點相同的是,他們都曾在抗爭現象,在前線看見過暴力,在暴力中身受其害,並同樣因而明白到,要走的路將會愈來愈長。他在片中,被導演要求除了演出八九那一代,同時需要把他作為本土反送中一代的身心投入進去,透過他的「間離」演出,他同樣向自身(觀眾)拋出問題:我們到底如何帶着創傷和對過不能磨滅的忿恨,繼續活下去。

  

身世三:解殖

  第三代人其實要比上述第一、二代人更早,他是六七暴動的一代。1967年,他們響應文革的浪潮,在香港發起工人運動,除了是抗議工資不均,更重要的是抗議英殖民對華人的政治打壓,本着「驅除洋人,還我河山」的精神參與暴動,一般人稱他們為「土共」。他們追尋理想、革命、共產主義、勞工權益及自由自治,他們卻遭驅趕、拘禁、虐打、無理審訊,最後判刑,並遭其他香港人唾棄。他也是遭監禁的其中一員,出獄後遠離政治,卻沒有遠離愛國的心,一生念記我反殖,我是中國人,一生也念記政治理想之幻滅與背離。

  重演他的,也是追尋理想、革命與自由自治者,同時遭驅趕和拘禁,被告暴動罪,並將面對最多十年的刑期。導演精心地安排重演坐監的一幕。過來人六七一代的他,告訴當時他還未知是要受暴動刑期的他,他是如何在囚中渡過恐懼的。他失去自尊,失去尊嚴,遭英殖警察毒打,依賴着忿怒來克服恐懼,依賴着信念來渡過日子:愛國無罪,愛國沒有錯。然而,更難捱的不是牢獄中的日子,而是其後。曾經志同的人,道不再合,別人不一定會毋忘,反會遭人遺棄,這才是他覺得最難捱的。在這重演中,將要受刑的他被迫預先面對囚牢的恐懼,觀看着影像的我們,被迫去自我質詢,到底會否離棄,到底愛一地之情會否遭遺忘。

  

小結

  我選擇不提劇中角色的名字,是遵循導演的作法。他在片末,請來一批將會或已經面對審訊與刑期的人,面對攝影機,以他們的神情望向觀眾。影片不以名字來描述他們,而是以身份及罪名來標記他們。不同名字,不代表他們是無名之人,相反,影片去記錄的不是那人姓甚名誰,而是他們在這個社會中及這場運動中的位置。這份身世,正正是導演想要向觀眾強調,正正是影片想要觀眾作反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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