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2022】《捕鰻的人》:台灣東岸特有種生態速寫

  如果拜訪台灣東岸宜蘭小鎮南方澳,某些擅長探訪秘境之人知道沿着海邊一處隱蔽的小路走下去,可以抵達一處暱稱為「賊仔澳」的迷你海灘,現在這個地方被人冠以雅名「琉璃沙灘」,因為這塊其貌不揚的細礫石灘藏匿了許多被潮汐反覆洗刷打磨後「加工」而成的霧面玻璃小彈珠,這些琉璃珠外觀玲瓏可愛,不比一個小指尖大多少,多半是玉石般的奶綠色。如果有誰願意探究琉璃珠的故事,將發現它有不怎麼光彩的背景──早年的賊仔澳曾經是當地的臨時垃圾場,根據琉璃珠的顏色判斷,其前身恐怕是粉身碎骨的台灣啤酒與彈珠汽水瓶,經過歲月與潮汐耐心地拖磨,置身絕情谷底的廢棄之物也能珠玉其身,產生了獨特的形貌與意義。

  許哲嘉的紀錄短片《捕鰻的人》同樣是一部取材於宜蘭的故事,場景位於面對太平洋黑潮的蘭陽溪口,主要側記每年冬季為期四個月、宛如海市蜃樓般崛起的臨時搭建的捕鰻(苗)工寮生態,聚焦於一名年年來此營生的原住民。若要具體形容此片帶來的觀影美學有些困難,認真想起來,或許那些散落在賊仔澳之霧面琉璃珠的質感可以勉強類比──形式小巧、核心堅實,原本應是可透視之物,卻在驚濤拍岸的打磨歷程中產生霧化的表面。

  賊仔澳的琉璃珠其實是被遺棄的時光殘骸,《捕鰻的人》同樣包藏了各種被主流拋出常軌的個人與社會性問題。這樣勉為其難的形容也許仍流於抽象,然而,談及鰻魚生態與人類文明的依存關係,向來瀰漫着不解之謎,因此難以具體,非得預留想像空間。

  鰻魚苗的身世之謎,在實事求是的科學家鍥而不捨的追求數百年之後,才勉強洩露了一些天機,確認鰻魚誕生於深海(太平洋鰻魚誕生於西馬里亞納海溝,大西洋鰻魚則誕生於馬尾藻海),孵化後會變態為柳葉鰻、玻璃鰻(鰻苗),隨着洋流漂游至北方,隨即上溯溪流,再次變態為成熟的鰻魚,以堅忍卓絕的超強適應力即刻融入淡水環境,在人類文明的夾縫中度過漫長的歲月,接着在生命的某個階段再次變身,決意返回出生地,重新適應鹹水,千里迢迢回到生命起點延續後代並死去──即便如此,科學家一直要到2009年才成功於西馬里亞納海溝成功採集到鰻魚卵,無論是此前或此後,我們對於鰻魚生態的理解仍充滿臆測,而非實證,因為牠的生命歷程是如此隱蔽、漫長而錯綜複雜。

  這個神祕而充滿隱喻的特質,連帶反映在與鰻魚相關的文化表現(無論是社會現實或藝術表現)之上,要理解這些謎團,必須仰賴極多的旁敲側擊、比喻與揣摩。

  《捕鰻的人》片長僅約一小時,不得不裁減體例,犧牲故事線的厚度,放棄結構性的大敘事架構,透過大量空景、簡約甚至粗粒的影像與對話,不動聲色地遠觀蘭陽溪口那片沙洲上的即時動態、捕鰻人的洄流人生,片中人物甚至大多無名無姓,捕鰻活動的直擊影像微乎其微。如此疏離的表達形式,在某種程度上為全球特殊的捕鰻文化版圖帶來一個罕見的視角,它指出了台灣東岸原住民與鰻魚生態、台灣當代文明之間的衝突。(即使紀錄片影像工作者對原住民族的紀錄,就如同科學家對鰻魚生態鏈的取樣,常常是大海撈針般的顧此失彼。)

  要理解這個衝突,唯有將台灣捕鰻文化放在更廣角的社經文化脈絡下檢視。如同賊仔澳的琉璃珠,唯有理解它並不單純只是隨機的海玻璃遺拾,而是某個時空背景下事件的結果,那麼它的意義才會跳脫可愛的感性範疇,進而產生深層的文化關聯。同樣的,《捕鰻之人》這部紀錄片在表面上是朦朧的海口臨時工生態速寫,然而它並不只是一首抒情的短調、捕鰻者生存之道的取樣,這裡面所有發生的情事,看似隨機,卻因為它特殊的地理位置與時空背景,格外耐人尋味。

  近期的出版品中,《魚與黑道:追蹤暴力團的大金脈「盜魚經濟」》以偷拍攝影般的報導視角,為讀者揭示了近代台灣東岸特有的捕鰻苗現象,如何構成東亞鰻魚地下經濟生態鏈的重要一環。為了滿足日本龐大的鰻魚飲食市場衍生的鉅額利益,香港與台灣的鰻苗獵捕者與中盤商沆瀣一氣,將鰻苗價格哄抬至與金價同高,那些捕鰻之人於黑夜中冒着危險淘洗鰻苗之舉,與淘金客在荒野中孤注一擲地尋求翻身契機並無無二致。即使台灣2007年已全面禁止冬季鰻苗出口,《捕鰻之人》故事中人所身處的時空,正處於《魚與黑道》所指出的鰻魚盜魚經濟白熱化的高峰期,那些檯面下的暗潮洶湧,衍生出宜蘭海口宛如末世荒原的臨時工寮生態。

  台灣的捕鰻苗文化原本即盛行於東岸阿美族,台灣行人文化出版的書《討海魂:十三種即將消失的捕魚技法,找尋人海共存之道》紀錄了阿美族深植於部落的海口「三角網捕鰻苗」文化,如同《捕鰻的人》中主角的祈禱口白:「主啊⋯⋯這地球上的萬事萬物都是祢所擁有的,請允許我捕捉到我所需要的。」古典的原民文化追尋與大自然和諧共生,上山下海取之於天地、還諸於天地,維持不濫取、知足而足的虔誠。建立在這個信念上的生存之道,可以解釋為什麼傳統原住民人工撈捕鰻苗向來是自用,而非獲利。

  在《捕鰻之人》片中,冬季逐鰻而居的臨時捕鰻工寮組成分子包括為數可觀的阿美族,「主啊,現在我要去宜蘭,因為生活缺乏」,這是主角禱告時的自白。從原住民族自給自主的捕鰻文化,演變到現在被迫服務跨國鰻苗經濟,原住民族核心價值在現代化社會受到邊緣化的坎坷,是島內文化角力的漫長顯影。當原住民族是局內人的時候,捕鰻是一種選擇;然而當他們漸漸不再是局內人的時候,捕鰻漸漸不是選擇,而是迫使。

  這場文化角力可以從《捕鰻的人》中一小段台語、阿美族語、國語混雜,幾乎雞同鴨講的衝突現場偷拍畫面中窺得一二。事件起因似乎是某位阿美族人撞到說台語的宜蘭人,賠了對方一千元後對方找人來鬧事,恐嚇將焚毀工寮,大聲叫囂:「我予你說啦,你們這些抓鰻的人都不想生存,明天你就知道了⋯⋯在地人不是隨便讓你們隨便來這裡抓鰻都可以的。」阿美族人慌亂辯解中持台語應答:「歹勢啦,老大,她比較不會講台語啦。」在地人到底是誰?誰又是誰的老大?誰吃了在地人海裡的鰻魚?在這個有資本的人最大的全球化經濟體中,這一段特別值得玩味。

  從鰻魚談起,爬梳關於地方文化認同與家族親情在生命歷程中所扮演的角色,近期最精彩的代表作莫過於瑞典作家斯文森(Patrik Svensson)的報導文學《鰻漫回家路》(Ålevangeliet)。此書網羅了社會、科學、藝術、人文的多元視角,搭配作者回顧父子親情的尋根之旅故事支線,極盡所能解釋了建構在鰻魚之謎上的文化生態,簡直是理解鰻魚文化生產鏈的大補丸,綜覽鰻魚在人世間的糾葛。

  《捕鰻的人》因為緊貼鰻魚捕撈生態,如同《鰻漫回家路》那樣展示了世代傳承的親情連結、捕鰻生活型態的迴圈,以及討海人堅強的適應能力。《鰻漫回家路》前後呼應,多次談及信仰,作者解釋,當我們試圖理解鰻魚時,就某種程度上而言,我們仍被迫必須依賴信仰,因為即使理解鰻魚的生命週期與繁衍過程,大部分的內容仍屬假設,而「擁有信仰,等於將自己交給了某樣只能透過比喻才能解釋的東西」。

  這段對於信仰的解讀,一方面為紀錄片工作者為了貼近現實而造成的焦慮找到了排解出口,另一方面也相當適切地說明了《捕鰻之人》紀錄片中幾處特別讓人動容之處──無論是午夜夢迴徘徊海口、喪子的小吃攤商,或者主角對於父親傳承他討海技能的思慕之情。也同樣是信仰,使得片中主角得以在生命旅程的重重挫敗中一次次走出低谷,並且年復一年於海口迎向龐大如海的未知。

  《捕鰻之人》的篇幅不足,以上種種無以名狀,仍有延展的餘裕。幸而在有限的表現形式之中,它從台灣經驗出發,預留了可以充分延伸思索的空間,在當代以鰻魚經濟為例的全球性共犯結構之中,此片的視角絕無僅有,它讓島國邊陲地帶失落者的聲音重新浮上水面,讓人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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