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世代的不安成長故事《世上最爛的人》──導演約謙特艾爾訪問

  茱莉將滿三十歲,與大部份當代年輕人一樣,人生一團糟。她嚮往自由,卻又因自由帶來迷茫。她成績好,選讀醫科,順從衝動轉系重讀,偶爾寫寫文章,興起便拿起相機當攝影師,最終放棄一身好才華,跑到書店當店員。《世上最爛的人》或許是一代人的縮影:不安現狀,仍在摸索未來。茱莉的當紅漫畫家男友艾索一直希望和她組織家庭、生小孩,逼得太緊反而弄巧成拙。偶然之下,她闖進一個派對,邂逅年輕迷人小鮮肉亞文。很快,她頭也不回陷入這段新戀情,渴望帶來新轉變。隨着日子繼續前進,衝動和遺憾卻不斷出現,茱莉以為找到靈魂伴侶, 可共度一生,抑或到頭來還是自己一個更開心?

  

這部電影的起源是甚麼?

我上一部作品《北國兇靈》是一部類型電影,着重懸疑和超自然現象,與日常生活相距甚遠。在那部作品之後,我想要回歸基本,表達一些想法、角色、場景,拍攝我一開始接觸的電影類型。製作這部電影的計劃像一個心理治療療程:關於我目前的人生,我有甚麼想說的嗎?我現在四十多歲了,看到朋友經歷過不同種類的關係,我想探討愛情,探討我們對生活的理想和現實間的掙扎。於是茱莉這個角色降臨了,她是一名自主女性,不停尋找生活的可能性,相信自己可以

改變身份,然而突然之間不得不面對歲月和自身的限制。人的一生沒有無窮無盡的可能性,但我能夠理解她的渴求。

  

你是想透過這部電影探討當代年輕女性的所有問題嗎(例如愛情、性愛、人際關係、母性、個人成長及工作等等)?

有部份問題是已經存在,並適用於每個人。這部電影探討了人際關係如何反映我們對生活既有的期望。在我們的文化中,我們從小就認定「愛」和「事業」都是用來滿足自己的。

電影圍繞着茱莉的角色,我並不想為「在現今世代作為女性意味着甚麼」作出籠統的陳述,那是不可能的。茱莉作為女性,透過現實情況、幽默諷刺的敘述,以及她自身所經歷、看到、或想像的不同事物,在故事中發揮作用。我寫這個故事時沒有太大控制權,我和合寫劇本的編劇Eskil Vogt一起尋找有趣的想法,並如實地寫在故事裡。藝術的偉大,不必像分析文章或社會學研究,也可以單純反映一個人的真實經歷,除此之外,或許有其他更廣闊的事情可以去思考。

  

可以說說電影名《世上最爛的人》(The Worst Person in the World)嗎?這聽起來像是有意誇大其詞講述茱莉對自己的想法。

把愛情電影起名做《世上最爛的人》顯然具有諷刺意味。面對親密關係,茱莉在整部戲中都覺得自己是個失敗者,像是世上最爛的人。而事實證明,戲中不只是茱莉,其他角色都經歷了各自的失敗。

  

茱莉選擇與善良、聰明、英俊、懂得關心別人的艾索安定下來,但最後仍然不滿足於這段關係,為甚麼呢?

我認為他們二人都美化了對方,艾索較年長,事業有成,而茱莉正處於逃避人生的階段。她某程度上扮演一個機靈、有趣的女孩,但過了一段時間,她問自己:「我還有成長的空間嗎?」本片其中一個主題是「時間」,艾索和茱莉的戀情之所以出問題,或許是因為他們的年齡差距太大,導致時機不對。很多時候,在愛情故事,甚至現實中,我們都被灌輸要「遇到對的人」,彷佛「對的人」就是愛情的本質。但「本質」和「時機」是兩回事!即使你遇到合拍對象,可能相遇於錯誤的時機,我也曾經歷過。一部出色的愛情喜劇能教會觀眾如何做人。試想佐治谷哥(George Cukor)的《費城故事》(Philadelphia Story),嘉芙蓮協賓(Katherine Hepburn)透過兩段愛情,在兩種不同的生活中作出選擇。回到本片,茱莉要學會接納自己,不要自怨自艾。引用吳爾芙(Virginia Woolf)的著作,她必須要找到「自己的房間」,這與擁有一段令人艷羨的關係同樣重要的。恰是尋找自己的過程卻造成與艾索的分歧,

電影的高潮在於茱莉和亞文在派對上相遇,你是如何構想出這個場景,又想透過它表達甚麼呢?

我想透過這個場景,探討伴侶間「忠貞」的限制。怎樣才算是「不忠」呢?茱莉和亞文試圖一起做些事,但不直接牽涉性。一方面,這場景是一般愛情喜劇中的甜蜜邂逅。在一夫一妻制下,一切的哲學問題都是一種幽默:「甚麼是允許做的?甚麼是不允許做的?」茱莉和亞文沒有做錯事,但同時,他們做的一切都是錯的。潛在社會結構中,有甚麼外在和內在的規則,是我們大家都同意遵守的呢?對於一部關於人際關係和愛情的電影,這個討論是一個好的出發點。

  

茱莉與艾索分手,轉而和亞文在一起。亞文身上是有甚麼艾索無法給她的?

自由的感覺。亞文與茱莉年齡相約,在咖啡廳工作。和亞文一起時,茱莉不需要表現出很有野心,或假裝自己已準備好成為妻子及母親。亞文很友善、溫和,不像艾索要求高。然而,和亞文的關係也揭示了茱莉與他人保持親密關係時感到焦慮。人生苦短,但有些事情卻沒有在對的時機發生。

  

茱莉並不是經常都富有同情心,有時也會表現得很無禮,例如她侮辱亞文的那場景。你有刻意避免營造好人和壞人的對立,去突顯人性的複雜呢?

我更喜歡從人文主義角度去講故事,這樣可以展示角色間的內心衝突,為了做好每件事而付出的努力,經歷失敗,我們每個人都經歷過。這個方式更真實、有趣。像《八月斷魂曲》中的角色,茱莉渴望與人產生聯繫。儘管這電影比較接近喜劇,她身上仍然有一種孤獨感。她因為一些原因破壞了兩段愛情關係,這些原因正是我想觀眾去推測和詮釋的。我認為這是她性格中有趣的部份:她並不完美。這部電影的拍攝橫跨幾年,讓茱莉有時間去成長和經歷人生不同階段,因而她不會只表現出富有同情心的一面。

  

可以解讀為茱莉知道自己不想要甚麼,但不知道自己想要甚麼嗎?

對的。成就、創造自己,或者達到某個目標的想法,有時是很複雜,又會壓得人透不過氣的。而我們必須用最短的時間去弄清楚這一切!電影開頭,我們已經看見茱莉感到自己很失敗,然而她還不到三十歲。社會期望她有一段穩定關係,最好生孩子。本片從這裡就開始變得戲劇化了。

  

在這個流行互聯網、社交媒體和約會程式的時代,茱莉有一些關於現代愛情的想法嗎?比起三、五十年前,現今要維持深入而長遠的愛情是不是更困難呢?

這很矛盾,一方面我嘗試觀察現今社會的人,然而沒有一個認識的人認為現時戀愛很容易,或者覺得愛情電影中的浪漫故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是的,我們生活在選擇兩極的時代,而最終很多人會覺得難以抉擇,或者根本不知道自己該選擇甚麼。對於想找長期伴侶,這是一個複雜的時代,但也有好處,因為現今比較自由。今時今日,女人不必在某個年齡結婚生子。另一方面,我們為了擁有成功的愛情而倍感壓力,這個情況很難搞。但如果你有讀過亨利占士(Henry James)寫於1880年代的小說,或曾看過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和英瑪褒曼(Ingmar Bergman)拍於1960年代的電影,你會發現以前的人們都在愛與關係中掙扎。作為藝術家,我希望創造屬於自己時代的藝術,同時亦希望它適用於任何時代。電影中,茱莉慶祝她三十歲生日,當中有一幕用蒙太奇展示她家中的女性,包括母親、祖母及曾祖母等,從中可以看到愛與關係在不同世代間的變化。在1750年的挪威,女性的預測壽命只有約三十五歲,所以你看,時代的確在變化!

  

你認為現在的人有更大自由度,因此愛情變得更複雜嗎?

或許吧。自由是很複雜的,這聽起來像電影的宣傳語呢!

你的鏡頭再一次以奧斯陸為主角,我們也能夠感受到你有多麼喜愛這個城市。奧斯陸,或是在拍攝這座城市的姿態中,有甚麼是你特別喜歡的呢?

首先,奧斯陸及北斯堪的納維亞的光線是非常特別的。我的剪接師和攝影師是丹麥人,雖然兩地距離不遠,但他們都對奧斯陸的光線都感到驚訝。再者,奧斯陸近年變化甚大,城市發展迅速,我希望透過我的電影去展現出奧斯陸的歷史。

我喜歡在電影中展示某個城市的獨特性。看馬田史高西斯(Martin Scorsese)或史碧克李(Spike Lee)的電影時,我喜歡看到他們所展示的紐約。對於一名導演來說,能夠擁有一處你非常熟悉、可以拍攝並展示予觀眾的地方,是一份有助於電影事業的饋贈,而奧斯陸正是我的禮物。拍攝電影不外乎是關於記憶、空間和時間。紀錄片負責展現「真相」,而商業大片則以電腦技術展示各種可能性。我嘗試在各種電影類型之間找到自己的位置,並非完全以電腦合成技術製作,而是以真實的臉孔和光線呈現的畫面,這也是為甚麼我堅持以35mm膠片拍攝。

  

電影中,另一個引人注目的夢幻場景是茱莉跨越整個奧斯陸與亞文見面,而他們周圍的一切都停頓了。

這一幕很浪漫,我甚至想當成音樂劇來拍。我不希望加入特效,因此拍攝時所有演員都站着不動,而風繼續吹着,吹動樹木和人們的頭髮。這場景是個究極浪漫幻想,說着「我希望可以暫停一切,在平行時空中和我的愛人在一起」來挑戰一夫一妻制的邊界。我嘗試以電影方式去詮釋這一種感覺。

  

溫娜特雲絲薇飾演茱莉非常出色。

拍這部電影的其中一個動力是溫娜特,這個角色是為她度身訂造的!我在十年前就認識她了,當時她在《八月斷魂曲》出演配角,儘管年輕,卻演得十分出色,帶有一種特殊的氣場。多年來,她出演過不少角色,但都不是主角,所以我必須為她寫一個角色。她花了很多工夫去塑造茱莉這個角色,表現出她的複雜性。溫娜特大膽勇敢,毫不介意展現出缺點,也不虛榮。伊莎貝雨蓓(Isabelle Huppert)幾年前來奧斯陸欣賞威爾遜(Robert Wilson)的舞台劇。第二天,我和雨蓓小酌時,她告訴我:「昨天台上有一名女生,表演非常出色!」我回道:「我知道,我在為她寫一部電影!」溫娜特同時具有輕盈感和深度的獨特組合,不論是喜劇或劇情片都能輕鬆駕馭。

  

可以把茱莉想成是你本人嗎?就像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說的包法利夫人一樣。

當你創作一個人物故事時,主人翁某程度會變成你。像演員一樣,有時他們會分不清自己和角色。這是創作故事和角色時的一份珍貴禮物,透過角色,你可以想像自己的失敗、渴求、對愛的感覺、對自身的理解。我不是三十歲的女性,但我可以在寫作過程短暫地代入三十歲女性的身份,這是一種釋放自我的方式。茱莉不是溫娜特,溫娜特也不是我。但我可以理解和同情福樓拜的那句話,如果電影的角色是我無法體會或和我不相似的話,我不會想拍那樣的作品。艾索和亞文有和我相似的部份。當你在創作時,你不一定會時常明白自己在做甚麼,但願在創作的過程中,你會開始了解。

* 訪問文稿由安樂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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