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中風景》:星垂平野闊

  旅程總有終點,自古希臘以來,吟遊詩人荷馬在《奧德賽》已經訂立傳統:英雄從戰場返鄉,征途轉為歸途,歷經十載,沿路崎嶇,時有食人魔巨人族擋路,對自身安全構成威脅,不慎墮落海妖的色情陷阱,更會弄致心膽俱裂,難得英雄臨危受命坐懷不亂,終於返抵家門,詩人用大團圓做賞賜。來到現代的希臘,旅程又有分叉,不再是固定的地點,更像模糊的概念,從這一點到那一點,未必依循一條直線,而是不斷兜圈。小姊弟離開希臘的單親媽媽,長途跋涉到德國尋親,生父卻只是理想的終極,他們甚至沒有確切的地址。搭了一站霸王火車,已經被稽查員發覺沒有車票,需要通知舅父到來認領,舅父洩漏秘密,指斥單親媽媽一派胡言,只不過想掩飾兩姊弟是私生子女的身份,其實生父已經不知去向。姊姊反駁舅父說謊,兩人各執一詞,真相始終沒有大白,誰知道舅父可是推卸責任,假冒不可靠的敘事者?眼看兩姊弟就要被火車站員工遣送回家,一場瑞雪又拯救了他們,安哲羅普洛斯(Theo Angelopoulos)的《霧中風景》(Landscape in the Mist)才剛剛開始哩!旅途愉快!

  兩姊弟是一雙寂寞的孩童,安哲羅普洛斯用三封姊姊默默唸給父親的信,傳達生命的背叛、徬徨與堅持。兩人從來未曾見過父親的臉,然而經過姊姊不斷渲染,弟弟開始產生幻覺,經常夢見父親。姊姊放學回家,時常警覺到背後有腳步聲,回過頭看,卻又空無一人,生活更形空虛。旅途中,姊姊自覺是一片被風吹起的敗葉,掃進邋遢的火車站、荒蕪的小鎮、泥濘的停車場、與及工業污染的山野。很多時候,他們都不明白成年人的語言和手勢。黑夜來臨,更加深他們的驚惶。然而生活有了目標,他們果然旅途愉快。從火車到貨運車到電單車,城市與人事像身外疾馳而過的風景,他們學習適應,幾乎忘記旅行的初衷,疲倦中也不知道自己是前進還是後退,經過僕僕風塵洗禮,弟弟倒是逐漸成長。小小年紀終於學會穿衣,還說些老氣橫秋的話。受了幾番挫折,姊姊卻病倒了,全身發熱,想到放棄歸家,只被弟弟斥責出賣,羞愧下姊弟又繼續旅途。兩姊弟有如影片裡九個巡迴演員,從一個鎮流落到另一個鎮,藉着同一劇目演繹希臘的近代史,表演欲到濃時,倘若找不到場地公演,元老演員會心碎欲絕。然而時移俗易,觀眾對他們的演出已經再不感覺興趣,他們仿似被歲月剝奪了青春的浪徒。青年奧雷斯特負責搬運劇團的道具和佈景,長久被婉拒,也自覺像一隻蝸牛滑向空無,不知道想往何處,一度人生似乎有個目標,當前惟一出路只是服兵役,迷惘中他到酒吧,試圖從搖滾樂與同性尋找慰藉,他仗義當兩姊弟的監護人,似乎想挽回一點自信。

  因為旅行,走出戶外,容許安哲羅普洛斯足夠的空間架構奇景。兩姊弟來到黑夜的小鎮,一個白衣新娘哭着從樓房裡逃出來,已經掀起悲喜難分的序幕。經人勸慰,新娘隱回屋裡,前景隨即駛來一輛拖車,用繩牽着一匹倒臥的馬,馬掙扎着想起來,終又頹然倒下,姊姊過去撫摸,說馬已在彌留狀態,弟弟嚎啕大哭,背景的樓房吐出一列赴婚宴的賓客,在雪地上手舞足蹈,一時死生與哀榮同場放映。海灘的一幕讓人想起杜魯福(Francois Truffaut)的《烈火》(Fahrenheit 451),九名巡迴演員來回踱步,口中唸唸有詞,像煮鶴焚琴的年代,書人互相用口傳承世界名著,安哲羅普洛斯的演員記掛的卻是1922年8月,土耳其人侵佔原屬希臘國土的阿菲永卡拉希薩爾,1944年德國撤退後,英軍操入雅典,成立民族團結政府,人民以為獲得解放,英軍卻包庇納粹的同謀者,令希臘人感覺被出賣,想要保存歷史文本的同時,安哲羅普洛斯多了一份沉痛。戲劇生涯被迫結束,演員的戲服都拿到海灘拍賣,一件件列隊掛在曬衣架上,迎風搖曳,拍打的衣袖像振翅想要高飛的鳥,卻被衣夾束縛,休想逃脫,聒噪的海鷗加上寥落的口琴聲,安哲羅普羅斯彷彿譜奏一段輓歌。掙扎的服裝又讓我們想起開場綽號「海鷗」的精神病患,擺脫醫務人員的追逐,站在山頭,擺動雙臂,擔心快將下雨,羽毛會被打濕,鏡頭擺在鐵絲網外,「海鷗」卻是插翅難飛。戲到中段,弟弟驀然高呼「海鷗」,看不到精神病患,他倒似有一股原動力,驅使兩姊弟繼續旅程。下雪的一幕,粉末似的冰屑灑下,眾人都在廣場仰望,凝結成冰柱,惟獨兩姊弟在奔跑,帶動場景的生命力。杜魯福之外,安哲羅普洛斯也接受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的洗禮,碼頭上石膏像徐徐從海面升起,以為是鯨魚現身,卻是一隻巨掌被直升機從水中撈起,彷彿《甜美生活》(La Dolce Vita)裡聖像在直升機護駕下向羅馬祝福,安哲羅普洛斯的巨掌倒缺了一隻顯示方向的食指,飄浮在建築物上空,迷失方向,安哲羅普洛斯還着令奧雷斯特誦詠里爾克《杜伊諾哀歌》第一首的起句:「倘若我呼喊,在天使的行列誰會聽到?」更加添幾分迷惘。很多場景,安哲羅普洛斯採用史詩的筆觸,大有「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的氣魄。他喜歡用的長鏡頭,未必展露全貌。警署裡,樓梯的橫欄遮掩坐在左邊的女子,鏡頭徐徐向右移,顯示女子的真面目,她只在不斷重複一句:「他把繩索套在頸項。」未知究何所指?安哲羅普羅斯似要揭開真相,其實隱藏更多。

  《尤利西斯的凝望》(Ulysseus’ Gaze)裡,安哲羅普洛斯說:「神靈首先創造旅行,繼而想到懷疑與鄉愁。」只是旅行不是一條直路,更似冒險,有失有得,就看你的造化。弟弟走得倦了,姊姊攔途一截,招來了中年的貨運車司機,載他們一程之後,還奉送三文治,卻有代價,小寐前想鬆弛一下,向十一歲的姊姊打主意,姊姊試圖逃脫,卻給司機攔腰擁抱,像玩物般拋進車斗。過後姊姊掙扎着起來,止不住下身的血,並不確切知道失去甚麼,血都混和着淚,抹到車的篷布。沙灘上,奧雷斯特向姊姊邀舞,姊姊發足在沙地上狂奔,跪倒在海水旁,若有所悟,其後姊姊看見奧雷斯特在酒吧與同性相談甚歡,禁不住心頭的醋意,牽着弟弟的手不告而別。失身之後,姊姊初嚐失戀的滋味。正如姊姊在信中提到,旅行卻令弟弟成長茁壯,飢餓時弟弟到餐館乞食,老闆指派他當清理桌面的工作,弟弟填飽肚皮之餘,還為姊姊賺取一份口糧。小提琴師到餐館演奏,弟弟更拍手叫好,儼如一名鑒賞家。火車搭得多了,他們更變得機靈,學會逃避各類檢查人員。

  奧雷斯特與兩姊弟暗夜行路,在垃圾堆拾得一張透明膠片,奧雷斯特編造故事,說藉着燈光,膠片顯影一棵樹,此後弟弟努力盯着膠片,始終看不出所以然,可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結尾兩姊弟來到希臘的邊境,想要乘船偷渡德國,炮聲響後一片黑暗,兩姊弟生死未卜,煙霧瀰漫中,想像的希德邊界彷彿陰陽界,霧中風景原來是一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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