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鞍華:離我們最近的傳奇

  期待了很久,2020年11月,我參加了文念中執導的《好好拍電影》(後簡稱《好》)媒體場的放映。在尖沙咀K11的巨幕前,張艾嘉、施南生、關錦鵬、陳果等片中受訪者,還有很多電影人和影評人,都坐在觀衆席中。我相信在場的每個人都有關於許鞍華的故事,放映中不時有笑聲和驚嘆,整個戲院充滿派對的氛圍。電影未及上映,戲院就因疫情關閉,待2021年3月終於重開,影片正式上映時,我再去又一城戲院觀看,發現觀衆們仍有類似的感受。銀幕上親切的Ann,因為四十多年的電影生涯,和幾代、幾地的影人和影迷,都有或長或短、或多或少的緣分。《好》片記錄的不僅是影人影事,也是Ann眼中香港的前世今生。

  

是「故鄉」還是「他鄉」

  《好》片伊始,文導演問Ann她的「故鄉」在哪裡?她回答,出生地鞍山算是一個。她父親曾在滿洲駐軍服役,母親去鞍山找哥哥未遇,跟着一位新結識的朋友到父親駐軍地,兩人不期而遇。此後戰事急轉直下,日軍腹背受敵,持續了十四年的中日戰爭結束了。愛情超越民族仇恨,兩人有了愛情的結晶,取名許鞍華。1947年,父母帶着不足百日的Ann離開東北,穿越大半個中國,到了她祖父母所在的澳門。Ann 於是在澳門長大,小時跟爺爺念古詩,許鞍華在半自傳電影《客途秋恨》中,重現童年在祖父面前背詩的情景,「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這個場景讓我想起年幼的張愛玲,背誦「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令祖父淚目的畫面。

  1997年許鞍華和崔允信合作了紀錄片《去日苦多》,第一次親身講述成長的過程。關於她上學的問題在家裡引發的爭論,祖父强調民族大義,父親講求教育水準,結果為了進有水準的教會學校,她和弟妹都受洗變成天主教徒。五、六十年代,她在中、英文化之間成長。左、右對峙的冷戰年代,造成一條新聞在不同報紙上至少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解讀,造成香港人對政治反感,或者政治意識淡泊。和大多數叔叔伯伯一樣,小孩子也沈迷武俠小說,原來武俠世界中那遙遠的中國,是生活在英國殖民地的人們,通過「神遊」中國傳統文化紓解現代生活壓力的一種方式。

  許鞍華十六歲才知道自己母親是日本人,但當時她沒能透徹理解作為日本人,母親在戰後的澳門和香港承受的巨大壓力。祖父母不准母親說日語,她於是在家中很沈默。如吳念真指出,她母親又能聽懂多少周圍人的話呢?Ann去英國讀書之後,才開始理解,母親一生都逃離不了「異鄉人」的感受。《好》片之中,包含了《客途秋恨》中女兒從英國回來,陪母親去日本的片段,踏上「故鄉」泥土的母親雖然放鬆了不少,但在日本人看來,她仍舊是一個身居異地的異鄉人。《去》片中,Ann 說到母親到了香港先要學粵語,後來子女移民北美要學英語,回歸之後又要學國語時,笑着歪倒一旁時,我也忍不住笑了,雖然覺得好似不應該笑,卻被Ann 的笑聲感染,她常用笑聲來化解尷尬。

  《去》片令我印象最深的一幕,是講到在1967年,Ann作為「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港大比較文學系學生,不知外面已經發生「暴動」,如期到達考試地點,才發現學校是日關閉。片中她訪問港大的好友詹德隆和吳靄儀,通過他們對當年學生運動的回憶,呈現出較為完整的她們這代人青年時代的圖景。《好》片中,Ann 承認自己很用功、從不走堂,被同學們看作「不合時宜」,因為當時耍酷的港大生,一定是不上課、不用功就能拿頭等成績的。認真和不合時宜似乎仍是Ann的本色,說到多年來認真思考的只有電影,有時大賣,有時拿獎,也有時一連幾部都不成功,但是每一部戲她都一樣地努力,付出了同樣的辛勞。

  

是「難民」還是「移民」

  在我原本的認知裡,「難民」是因為戰爭或災荒被迫流徙的人,而「移民」則是其他情況下選擇遷移他鄉的人。但是在Ann的口中,「難民」和「移民」常常模糊了界限。她的日本母親,嫁給中國男人,在戰後留在澳門、香港生活,成為三個孩子的母親。生存是沒有問題的,但是她對孩子異常「嚴格」。她是「難民」還是「移民」?在Ann的電影中,不論難民、移民,到達一個新的地方,都一樣要重新獲得身份,一樣要努力安身立命。Ann 進入影圈時,越南難民在香港的境遇,引起她強烈的關注。富有意味的是,在越南出生的徐克在《好》片評論說,「我們當時覺得,什麼?還關心越南的問題,自己的問題還沒有搞定呢!」對Ann 來說,那些人的問題像她自己的問題一樣貼身。

  《去日苦多》是我2001年末到香港工作不久就看到的香港紀錄片。片中人都講粵語,唯Ann用國語自述,她顯然要解釋給香港以外的人,她如何在香港長大。我在華語電影課上,不止一次放《去日苦多》,希望新來香港的外地學生也可以受惠於這部電影。我感覺和Ann 很近,因為二十歲的她和二十歲的我,分別在1967和1989年的春夏,狀態相仿。學校關閉了她都不知道,還趕去考試。而我也見過空校的場景,因為我那些不諳政治的女同學,也曾舉起寫着「生命在於運動」的半條床單上街,我卻縮在家裡練吉他。

  1978年身為新導演的Ann,拍攝了「越南難民三部曲」,獲得「政治片導演」的頭銜。時間又快進二十年後,在香港回歸之際,她拍攝當年港大學生會主席、同學好友,大家仍笑談她從完全不關心政治到「政治導演」的華麗轉身。我和Ann一樣留學海外,也學了比較文學和電影,到香港任教後本來立志研究女導演,卻因結識的彭小蓮導演,誤闖歷史禁區,開始拍攝紀錄片。其實不願關心政治,並不代表政治不會找上門來影響你。很多不能言説的體驗,在《去日苦多》中被Ann説出,令我倍感親切。

  《去日苦多》對我的意義,不僅僅是在心理上拉近了我和香港的距離,更重要的是,它像是一個通往前、後、左、右的節點,給了我一個瞭解香港近年歷史的入口。我看《去日苦多》的感受,如同關錦鵬導演《人在紐約》裡嫁到紐約的斯琴高娃,一天晚上突然從床上起身,推開自己家所有的窗戶,告訴丈夫:她要「接上」紐約的「地氣」。《去》中音樂不多,卻用得恰到好處。Ann從小到大的一組學校照片,勾畫出殖民地的風華與風貌。1997年前夕,港人紛紛移民時,她說要留下來,好奇這個地方究竟會變成什麽樣。我聽了有一份異樣的安心:香港的未來,仍有她在。到了2019年的《好好拍電影》,她想的仍舊是為香港多拍電影。

  

是「文學」還是「電影」

  許鞍華和文學的關係多年未斷。在原創劇本《男人四十》中,也有張學友和梅艷芳扮演的夫婦,一起朗誦蘇軾《赤壁賦》的片段。大陸一開放給香港團隊拍片,許鞍華就拍攝了《書劍恩仇錄》和《香香公主》兩片,把武俠小說中的浩瀚時空,以恢宏的空間展示。她把文學名著搬上銀幕,一次是拍攝以蕭紅生平為主題的《黃金時代》(2014),三次是改編張愛玲的小說——《傾城之戀》(1984)、《半生緣》(1997)和今年的《第一爐香》。可以說這四部電影都引起了很大的爭議,我覺得主要原因是普通觀眾(特別是「紅粉」和「張迷」)對於「文學」的期許,和許鞍華導演的理解有衝突。

  剛上映的《第一爐香》,原著並不適合改編電影。許鞍華第一次拍攝張愛玲的小說,是1984年的《傾城之戀》,因為用粵語對白,似乎和張愛玲的語言有隔閡。1997年許鞍華改編《半生緣》,當時褒貶參半,但是近兩年卻多盛讚。今年對《第一爐香》的熱議,多是「張迷」在批評選角。對許鞍華來說,她的疑慮是故事中沒有亮色,屬於「殺死人找不到兇手」沒有給人希望的劇情。和王安憶一起改編,按照張愛玲的人物和情節延伸了劇情,讓我們看到女主角葛薇龍婚後的情形,把原來侷限與香港的時空擴展到了上海,畢竟雙城時空是張愛玲文學世界的兩個中心。關於愛情,張愛玲寫《第一爐香》時才二十三歲,寫一個女孩明知男子濫情卻飛蛾撲火,像一場青春的豪賭,也像是預言第二年她自己的命運。

  王安憶說她改編《第一爐香》完全是為了許鞍華,相處之中,她發現自己的敘事技能,對電影功效有限,因為許導演更多時間,如「結構工程師」一般,研究人物之間看與被看的空間關係。對導演來說,這才是她工作的基本:「文學」在劇本完成時結束,接下來開始的是「電影」。有人說張愛玲的文字很「視覺化」,她描述的色彩這次也明晰地呈現在鏡頭裡,不過導演插入了半黑白的蒙太奇,造成一些曖昧與玄幻。電影的出彩還在於,小說中一筆帶過貼滿洗好的手絹的瓷磚強,有喬誠爵士家的照片牆作為呼應;鏡頭兩次反打葛薇龍,一次不見了喬琪喬,一次不見了盧兆麟;飯店旋轉門轉動時,分明在上海的葛薇龍,卻看見應該在香港的姑媽推門而出。這些都是小說裡面沒有的畫面。

  《好好拍電影》影片一開場,鏡頭跟着穿着大雨靴的Ann 深一脚淺一脚地走在山路上,她在香港的「鄉下」拍攝《明月幾時有》,把許鞍華工作時、以前我們在大銀幕上看不到的點滴,展現在大銀幕上。生活之中,她照顧着年邁的母親,仍舊有外貌焦慮和多拍香港的野心。作為威尼斯電影節終身成就獎的獲獎者、金馬獎和金像獎獲獎次數最多的導演,電影圈對她的專業水準有充分的肯定。想起有一次和幾位前輩朋友約許鞍華喝茶,聊了一陣天之後,她要去給母親過生日了,提前離開之前還幫大家埋了單。還有一次,我在油麻地看到她從馬路對面走過來,那時我想到:「這是距離我最近的一個傳奇!」

  

後記:寫完此文之後,突然有一天在朋友家裡見到許鞍華,瞭解到更多新片拍攝背後的苦衷。然而傾談之後,她仍舊是樂觀的。然後有一天,一群紀錄片工作者到導演會開會,她也來了,會後說,「現在的年輕人比我們那時厲害多了!」很多人都説,年輕人是我們未來的希望,我的感覺卻不同,我常常覺得走在我前面的許鞍華、陳安琪、楊紫燁帶給我更多的希望,因為她們告訴我,和年輕人同行,我們的路還可以走多遠!

本文原載《城市文藝》2021年12月號(總115期),感謝總編梅子先生授權轉載

One comment

  1. Franciscolo4real 大叔Instagram 屢次騷擾miniaturekrys 包括讚好 不斷分享其story 及不斷轉用私人 公開帳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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