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rive My Car》:語言與情緒的割裂,濱口與村上的交織

  《Drive My Car》的故事內容確實很大程度背離原著,但個人覺得濱口龍介的處理又有點與村上春樹的筆觸和世界觀相似。濱口挪用契訶夫、村上的文本,其中一種互文性意義,在我看來是演繹語言與情緒的割裂。

  家福作為舞台劇導演,專注文本,他排戲的方法永遠是熟讀對白,拒絕情緒演繹。電影中他擅長的就是跨語言的舞台劇,演員來自不同國籍說不同語言,也可以從劇本中找到真我,從真我演繹中克服因語言障礙而錯置的對白節奏。濱口同出一轍,他謙遜地將這部電影的舞台交給劇本做主角,讓強大的對白帶動故事,然後他不着痕跡地細鑿畫面的光暗,調控敍事的節奏,如同工匠一般低調生產。他的演員同樣來自五湖四海,但為了推進一個劇情故事,只好置入翻譯搭橋溝通。不過,濱口同樣拒絕家福和渡利的情緒演繹,因為他們的情緒無法通過語言來表達和釋放,他們的語言已達極限,只能超越語言,才能表達自我。

  家福的情緒與語言割裂,是因為情緒承受不了,契訶夫式的批判、現實的殘酷,已經超出他所能承受的,所以面對妻子的背叛,他唯有將其合理化到一個語言、甚至劇本文本的框架去理解,並將情緒絕緣。渡利的一生都囿於卑賤的社會底層背景,她見盡一切骯髒與瘋狂,唯有剝奪情緒,將悲慘馴成化成語言,她才可冷靜地嘗試做一個普通人。簡單地去標示,二人就是處於異化狀態。原著中家福一直坐副駕駛座,主動約見高槻,電影中卻一直是高槻去找家福討教,一直到高槻在車上說出音未完的故事,家福才坐到渡利旁邊。這是他情緒開始釋放的時刻。當情緒超過語言極限,村上式的那種所謂語言無法表達的某種東西,濱口細心地從生活上尋找,所以畫面上,家福與渡利的語言是吸煙,是尋幽,是駕駛,完全是村上的筆觸,只欠沒有威士忌了。

  濱口在舞台劇的內外,也設置多種語言與情緒互動的層次。允樹作為舞台劇統籌,懂多國語言,以跨國語言與來自五湖四海的演員溝通,順利游走各種情緒之間,他的人生也相當順遂。允樹的妻子允兒是啞巴,以韓國手語作為語言,卻有誠懇且真誠的情緒,為渡利打開韓國之門,也是最好的Sonya,輔助主角入戲。在語言上失敗的當數只懂日語的高槻和只懂中、英文的Janice Chan,他們渴望語言、渴望連結、渴望讚賞,卻只能用情緒溝通,用情緒曖味。這些都是他們在此劇/此電影中格格不入的原因。

  音的語言是性愛,幾乎就是村上的老基調了。從性愛中生產劇本對白,反過來其實是以語言包裝情緒,濱口以八目鰻的醜陋齷齪和吸附的特質,將音短路至〈雪哈拉莎德〉中同樣渴望連結的女主角,更將她的惡意加深,從原著的闖空門者提升為殺人者。音未完成的劇本,最後達致家福與高槻在車上一幕高潮和解,高槻揭露了音對於家福的一切只能作為闖空門的侵入者般的存在,一個語言、文本的存在,觸動不了家福的情緒。〈木野〉中的木野也沒有憤怒,但至少與妻子分居、換了工作跑道重新出發,而家福仍然是那個標準的丈夫、舞台劇工作者。因此,音比原著更不安於闖入者的身份,對自身闖入者這身份似乎痛恨到毁滅性的地步。她對家福的背叛可能宛如她的劇本般殺掉另一個闖入者那樣嚴重,但可悲旳是,這麼深重的罪行,也只有閉路電視願意收編,沒有誰會在意,也沒有人來控訴自己,她的情緒仍然沒有出口。隨着她的死亡,她永遠與家福失去情緒的連結。

  不論音的真相如何,家福與高槻都是與音連結的失敗者。高槻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只有情緒的人,如他自己所說內心空空如也,情緒就是他的語言,跟原著一樣喜形於色。而從家福口中他終於知道,他之於音的意義,就是作為情緒的出口,也是家福所缺少的。因此,高槻得知自己比家福聽過多一段音的劇本,也終於擺脫懷疑自己的表情,面露滿足。家福也迫不得已承認,無法與音的情緒相連,才註定失去音的劇本後續。一個是精神命定的情侶,超越語言卻在生活上失語;另一個是無法神交的伴侶,遺憾地身體(情緒)卻又如此親近。這兩個男人簡直就是《挪威的森林》的直子和綠了。

  看到最後家福聽完渡利一席話就釋放了,我當下的感覺並不喜歡,覺得他將情緒與語言重新接上了,失去了那種村上的宿命性了。家福粉墨登場飾演凡尼亞舅舅,終究仍承受不了契訶夫,又再走出台口平復下來。但看着看着也就明白了:我們不一定需要村上春樹,我們也可以需要契訶夫。村上也永遠知道這個事實,他從來就不表現自己是一個自我中心的人。濱口用上一般電影的和解套路,完成了一部雅俗共賞的劇情片,順道也為村上的調子找到出口,宿命已不合時宜了。

  片末渡利似乎離開日本,扎根韓國,也養了小狗,從此除了駕駛,動物、泡菜也是她的新語言。她駕着跟家福一模一樣的車,她真的很喜歡那輛紅色的車。到底有多喜歡呢?就讓那輛車──僅僅那部實在、純粹的紅色的車──代替語言說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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