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畫有罪》:三個人的耿耿

  改編名著往往帶有哈姆雷特式的猶豫,一字一句依書直說,到頭來被人詬病為垂頭喪氣的學舌鸚鵡,離經叛道另闢蹊徑,也可以給人誤會捉錯用神。千禧年後,薩克萊(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的《名利場》(Vanity Fair)被打造為《浮華新世界》(2004),托爾斯泰(Leo Tolstoy)的《安娜.卡列妮娜》(Anna Karenina)改頭換面為《愛比戀更冷》(1997),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的《包法利夫人》(Madame Bovary)第三度搬上銀幕,還是叫做《包法利夫人》(2014),都沒有贏得影評人的喝采聲,在太歲頭上動土,始終是吃力不討好的差使,近來施沃洲(Christian Schwochow)染指倫茨(Siegfried Lenz)的《德語課》, 拍成《畫畫有罪》(The German Lesson,2019),只套取原著的骨架,附上自己的血肉神韻,未嘗不是一個折衷的辦法。

  畫家馬克西在海濱描畫海鷗,看見當警察的詹斯到來,謙稱自己的畫作欠缺一點怒氣,忘記詹斯原是極權社會的鷹犬,到來傳遞命令,政府認為繪畫傷風敗俗,先是禁制,繼而沒收,圖騰從此成為禁忌。電影經常採用俯鏡,開頭少年西吉在感化院的課堂,被迫寫文章歌頌責任的樂趣,其後關進監倉,回憶童年時在碎石路踩單車,施沃洲都用神的眼睛俯瞰人間,加強時代的壓迫感。俯鏡又回應低垂的天際線,施沃洲的意象別具匠心,人跡罕見的海灘上,火車軌無端埋藏沙堆,路彷彿無盡頭,海也一樣,搖鏡展覽泥灘圍欄,一排過去又是一排,想要阻止雜物從海外湧進來,卻擋不了海鷗在天空亂飛,隨時襲擊人類,曠野竟是危險地帶,孤零零的雀巢飄浮在水面,鳥蛋唾手可得,木椿上懸掛死鳥,鳥屍也就遍佈海灘,一個大浪拍岸,還沖來一大堆死魚,乾涸的土地長不出新芽,樹都是光禿禿,低迷的政治氣候下,精神呈現的是一片荒蕪的風景。空屋也讓施沃洲借題發揮,西吉偶然發現,原來的住客已經倉皇離去,傢私都丟到屋外,窗玻璃被人打破,舊照片和爛鞋散落一地,隨處找到小動物的遺骸,愈來愈多鳥屍堆疊,逐漸枯萎如腐葉,只有四散的羽毛和破裂的鳥骷髏陪葬,西吉的哥哥克拉斯從戰地逃回來,想找個地方養傷,然而滿目蕭然,只增加他的恐慌,空屋儼如凶宅,充滿死亡氣息,生人勿近。西吉無處可去,凶宅就成了他的避難所,在牆壁掛一幅馬克西的油畫,算是撫慰受創的心靈。

  馬克西指導西吉作畫,入門的要訣是描繪痛苦,意象之外,施沃洲用鏡頭書寫痛苦也入木三分。西吉作文時,突然把鋼筆插入自己的掌心,想要追憶成長時的痛苦,父親詹斯生性拘謹,並不輕易流露感情,風雨之夜,西吉在荒野踩單車,詹斯知道後執起籐條就要鞭笞,聲言把西吉塑造成材,警察教子的方法就是一個「打」字,似乎打者愛也?詹斯算是管教無方了,兒子依然追隨馬克西寫畫,詹斯充公馬克西的畫,並且把他拘捕,等到馬克西招供,畫畫有罪的竟是自己的兒子,嚴峻只帶來反叛,詹斯老羞成怒,執起西吉的手掌,強按到燒紅的爐灶上,讓皮肉之苦深入兒子的骨髓。西吉原是一個感情纖細的人,先前從空屋裏出來,用拾得的碎玻璃割破自己的手指,嚐試了解原來的住客的痛苦。影片裏多個角色用不同的方式面對痛苦,克拉斯不想上戰場,扳動手槍打傷自己的右臂,用痛苦抗議極權政府的不仁;馬克西被拘捕後,妻子狄蒂絲喝過清水後再喝魚湯,試圖用水舒緩失夫的痛苦;狄蒂絲去世後,西吉用匙羹餵馬克西喝湯,回應狄蒂絲的舉動,用水的柔情慰解馬克西失去至愛的痛苦。惟獨詹斯屬於冷血動物,突然出席狄蒂絲的葬禮,不是到來憑弔,而是召喚民兵抵抗外敵,只會機械地執行上司的指示,罔顧好友喪偶的痛苦。西吉給父親灼傷手掌後,痛恨馬克西把自己出賣,馬克西追着向他解釋,西吉猛回頭,咬得馬克西的手掌出血,馬克西依然把西吉擁入懷,說兩人已經扯平,在痛苦的大環境下說個笑話,算是苦中作樂。

  對於唯我獨尊的政黨,詹斯忠心耿耿得像一條獵犬,其實他最享受責任的樂趣,覺得兩個兒子都辜負了政黨,不惜通風報訊,擺出大義滅親的架勢,這種人最愛面子,得悉女兒為馬克西當裸體模特兒,一意認定女兒與馬克西有染,雷霆震怒,自覺顏面無光,完全不了解為藝術而犧牲的道理。他全心向黨,黨可有對他憐惜?一次他被政黨傳去問訊,回來時脫去上衣,背脊傷痕纍纍。然而施沃洲並沒有完全把他描繪為傀儡,詹斯到馬克西的家搜捕逃兵役的大兒子,來到地窖,拾得一條衣帶,忽然有所感觸,痛哭流涕,惡人流露剎那的美善,施沃洲處理人物是立體的。馬克西也是忠心耿耿,矢志追求的卻是藝術的圓滿,理念透過經驗學養孕育,逐漸成形,最後自成一家,並不是任何法律可以阻止,極權政府強下禁制令,只不過是枉作小人,酒吧裏詹斯與馬克西對峙,其實是施沃洲對藝術的宣言,詹斯繳去馬克西隨身攜帶的文件夾,打開檢閱,惟有一張張白紙,馬克西乘機戲弄詹斯,說白紙上其實滿載戲劇,可惜光滑的紙張沒有任何反射,以致詹斯什麼也看不到,色彩強弱的對比並不明確,倒也充滿裝飾性的隱喻,只有敏銳的眼光可以燭照,翻到最底層,詹斯抽出一幅日落的素描,紅與黃作出光輝的對話,紅是強烈的色素,其實最危險,若要追究,大自然應該被拘捕,施沃洲想要指出的是,極權政府往往注重畫紙上記錄的表象,懶得理會生生不息的,其實是藝術家的內心世界。西吉一度拜馬克西為師,始終未成大器,走在父親與師尊之間,他忠心耿耿只想到保護文物,電影裏有一幕,油畫無端在海灘裏自焚,一幅變成五幅,再衍生為二十多幅,熊熊燃燒,可說是西吉最想逃避的夢魘,十多年來,他致力埋藏馬克西的畫,政黨到來充公,他盜去一幅,馬克西被拘捕,他毛遂自薦掀起衣衫藏畫,詹斯突擊檢查,張惶間馬克西撕碎剛完成的畫稿,卻給西吉撿拾,躲在空屋裏重新湊合,西吉像玩砌圖遊戲般,把紙屑在畫框上逐一拼貼,推敲間流露他對畫的熱情。解禁後,並沒有撤銷詹斯焚畫的衝動,西吉維護馬克西的畫,變成兩父子的鬥爭,西吉被父親灼痛手掌後,施沃洲接入一隻跛足的羊,暗示這是一場大衛與歌利亞的戰爭,這次敗陣的是大衛。在監獄裏西吉寫悔過書,記錄的不是責任的樂趣,而是一頁頁悲痛的家族史,綑綁起來,足有半個人的高度,出獄時西吉隨身攜帶,運載的是護守天神的重負。

  時代背景本來是二次世界大戰前後的德國,施沃洲搬上銀幕,並沒有着意標明年份和地點,詹斯和其他黨員也沒有穿著納粹軍服,紅地白圈裏一個四十五度角倒轉的黑徽章,本來是二十世紀納粹黨作惡的許可證,施沃洲卻故意把它扶正成一個十字,存心向希特拉開玩笑。施沃洲似乎也想說,當一個政黨扶搖直上,有足夠的財力控制寰宇的經濟命脈,就只想到百鳥朝凰萬壽無疆,強權豈止限於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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