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台灣國際女性影展】《女子學校》:女生從孤獨到獨立的蛻變之路

  李美彌導演在八十年代執導三部電影──《晚間新聞》(1980)、《未婚媽媽》(1980)和《女子學校》(1982),經過修復後,將於2021年台灣國際女性影展上映。三部電影講述的都是女性的故事,而那些在職場、家庭、校園中奔波、掙扎的女性角色,放諸今日,也依舊令人感同身受。其中,《女子學校》尤其以它的清新和平實感讓人印象深刻。

  《女子學校》的主角女校高中生廖智婷和父親一起生活,但父親好賭,很少陪伴她,甚至都不在家吃飯。在學校,她和同班好友楊佳琳形影不離,深厚的友誼遭人嫉妒,被傳言為同性戀。在捍衛情感和對抗謠言的過程中,廖智婷被同學孤立、又不為老師和家人所理解,在一個受盡煎熬的深夜,騎車衝向一輛貨車。經歷了肉體的傷殘,她選擇重新回到學校,面對生活。在她到達校門那刻,同學們衝出教室去迎接她的歸來。電影的結尾定格在這樣一個溫暖的畫面。

  在我看來,這部電影呈現了一名女生達到強大之前,要經歷的痛苦蛻變。影片開始時,我們看到女子中學的一個個場景,清新而活潑。影片取景屏東女中,正是導演李美彌的母校。學生生活的鏡頭也直接取自當時在校學生的真實樣貌,天然地給電影賦予了豐富的生活細節。上學時間校門口浩浩蕩蕩的女生自行車隊,在公車站一同等車的男、女校學生對彼此的好奇……這些生活中稀鬆平常的場景,卻因為鏡頭和剪接的張力顯得頗有興味。

  細看影片中每個教室、辦公室的場景,門窗都是大開的。鏡頭裡原本灰白的教室,總映着窗外的綠色;老師辦公室更是兩面通風,直接和有學生跑步的操場空間連接起來。這些理論上在校園的「內景戲」,視覺上卻故意做得不那麼「安靜」,一定要和外景氣息相通,以一種通透的方式展現出來的。在李美彌導演的鏡頭下,女子學校的生活是不封閉的、沒有秘密的。導演沒有將女校處理成一個「神秘花園」,而是全然曝露中學女生之間吵吵嚷嚷的日常。教導主任介紹新來的楊老師後,主任一走,班上學生竟然就一個接一個站起來,向楊老師拋出問題:「老師今年幾歲?」「老師妳好漂亮!」「老師結婚了沒?」正是這種恣肆,讓影片中的情感顯得真實:廖、楊之間的情感是真的;師生之間的善意是真的;而廖、楊的關係會遭人嫉妒、學生之間人言誹謗的力量也是真實而具體的。

  青春的「殘酷」往往在於,在敏感又好強的年紀裡,那套通用的價值是非模型還曖昧不明,傷害卻已經捷足先至。劇情矛盾的重點是廖、楊的親近被風傳為同性戀,於是作為成年人的老師和家長要求她們因此疏遠彼此。在八十年代將校園「同性戀」議題搬上銀幕,確實是頗具膽量。然而,如廖智婷在影片中的境況,她的班主任梅老師沒有碰到過,楊老師因爲楊佳妮是自己的妹妹,他們的處理方法都顯得生硬,但亦可以說這就是一種社會寫實。主角對他人的辯駁,唯有一再重複「我沒有錯,造謠的人太可怕了」。

  未曾料到,《女子學校》在最後十五分鐘,這種傷痛從心靈感傷猛然加碼到身體傷害。最後的鏡頭是廖父推着輪椅,將已經失去一條腿的廖智婷送去學校。聲畫上的處理極力地讓這個場景顯得明媚:依舊是那所清新的女校,藍天白雲綠草地,所有角色的臉上都是笑容,同學和老師從教學樓里衝出來迎接她,無一處不恰似一個大團圓的結尾,但那份沉重絕非被創作者忽視了。我立刻想到,廖、楊一起騎車上學、放學的場景不可能再現了,事件的解決也再不能使她們的人生恢復到影片開始時的那種浪漫單純中去了。銀幕上的歡樂反而放大了劇烈的痛感。

  而此時,我們就會精準地注意到當所有人都興奮地離開教室,只有楊佳琳一人坐在角落裡,恍惚出神。這個動作沒有專門的特寫鏡頭強調,在銀幕上也僅僅停留了一兩秒,但我想,但是卻是觀眾心中那份沉重唯一的依託對象:觀眾和佳琳一樣,都全程觀看了主角所經歷的這場蛻變,而這其中的掙扎和戰鬥,一直只是、也只能由廖智婷一個人完成。這場以接納和希望為結尾的大和解,背後的苦澀份量,非局中人不可知。

  李美彌的《未婚媽媽》中,有一個強大的女性形象,就是靠一己之力撐起整個未婚媽媽之家的白夫人。她在劇情中,是令「小媽媽」們安心的存在:優雅、堅強、能幹,又能細膩地體諒她們的困境。而她自己,也是經過了同樣的困惑,最終通過幫助其他的女性,帶着她們重新回歸生活的軌道,並最終靠自己的能力解決自我困境。由歸亞蕾演繹的白夫人的形象,堪稱李美彌導演鏡頭下獨立女性的範本。

  而《女子學校》中,自始至終沒有這樣一個自始至終作為「女性榜樣」的角色的。廖智婷的成長過程中母親缺席、學校老師對於事件的處理也保守且粗糙。她經受的孤獨,正是真正走向獨立之前未成熟的姿態。而當命運將她推到生死關口去審視自己的孤獨時,這個女生便擺脫了日常思維的局限,意識到生命的分量。終於父親陪伴在旁,回避她的好友也來探訪,失去了一條腿的廖智婷躺在病床上說:「沒有腿,就不會走錯路了。」其實於情於理,她何錯之有?但我想影片並不執意於對偏見的審問、對過錯的懲戒,它要講的或許是:當一個女生不能再浪漫地愛生活,她主動選擇了豁然地去愛生命。

作者鳴謝:感謝李美彌導演提供文中圖片,感謝閻天伊對本文提出的修改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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