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上癮》:迷上哈哈鏡

  不如邀請莎拉做《迷上癮》(Requiem for a Dream,2000)裡四名癮君子的代言人,離家多時的兒子回來一聚,莎拉用長長的獨白宣洩幽怨:「哈利,現在我總算有頭有臉,不久,千百萬人會看到我,喜歡我,我會向他們提起你和你父親,他對我們多好,記得嗎?早上我這才有理由起床、減肥、瘦身穿紅裙、微笑,讓我覺得明天會好,哈利,我一無所有,為甚麼我要整理床鋪、洗碗碟?每日照做,但為甚麼?我只是孤單一人,你父親不在,你不在,我不用為任何人粗心,哈利,我還有什麼?除了寂寞衰老。」莎拉有機會上電視參加有獎遊戲,勞師動眾染髮減肥,完全基於一份受世界摒棄的心理;哈利與泰倫密謀販毒致富,自覺與親情阻隔;瑪莉安希望開服裝店,也是想在苛刻的父母前吐氣揚眉,四個夢有相同的根源,亦有類似的結局,再引莎拉的話:「整天我刮頭皮,把煩惱絲燙得火熱,蒸發死魚味,到頭來像個籃球。」 《迷上癮》的音響效果若斷若續,有時候角色清楚說出心聲,本應洪鐘的聲量又會化作蚊蠅嗡嗡響,英語電影沒有字幕解畫,如墮五里霧中,我們倒揣摩到他們的心態,只因為阿羅諾夫斯基(Darren Aronofsky)的導演功力,富實驗的剪接、別出心裁的影像活動,已經默默吐露一切,阿羅諾夫斯基讓我們領悟到,攝影機本身也可以是說故事人。

  分割畫面本來想給觀眾繁花似錦的錯覺,遇上愛情喜劇,更拉近男女主角距離,營造浪漫氣氛,阿羅諾夫斯基別具匠心,電影開頭,莎拉與哈利在斗室追逐,爭奪解開拴在散熱器的電視機的鎖鑰,阿羅諾夫斯基不止把莎拉關進衣櫃,還把畫面直割,兩人各自在狹隘的空間活動,儘管兩母子聲言自己痛惜對方,分割畫面卻昭彰他們潛意識的疏離。處理哈利與瑪莉安的情愛鏡頭,阿羅諾夫斯基用同樣手法,把哈利置於銀幕左方,右方是軀體各部份的大特寫,不久瑪莉安卻出現在銀幕右方,左方記錄她用手指玩弄哈利的五官,情愛變成戀物癖的發洩,軀體不過是增強個別快感的工具。縱使兩人面貼面,因為畫面直割,就算伸手撫慰,彷彿誤入不可知的空間,製造「這麼近那麼遠」的感覺。阿羅諾夫斯基把身體斬件處理,又預告其後的一幕,瑪莉安自甘墮落色情陷阱,當眾與同伴玩性遊戲,旁觀的男子各懷鬼胎,每人拿一支電筒,隨心所欲把光圈像繩索拋向她們,迎合自己的偷窺欲,肆意將軀體當銀幕分割,把人貶謫到物的地步。阿羅諾夫斯基舞弄的不是一度板斧,泰倫與愛麗絲翻雲復雨,鏡頭鳥瞰,開始三百六十五度的旋轉,阿羅諾夫斯基眼底的情欲始終不是靈肉一致,而是一次又一次的暈頭轉向。莎拉決心借助藥物減肥,這次阿羅諾夫斯基把畫面橫切,莎拉君臨銀幕上方,下方輪流轉換不同顏色的藥丸,與及無色無味無嗅的食物,莎拉本來可以是自己的主宰,因為急欲圓夢,甘願被物資支配,此中不無幾分諷刺。

  阿羅諾夫斯基自創電影技巧,美其名為「嘻哈蒙太奇」(Hip Hop montage),靈感可能源於美國黑人的嘻哈音樂,套取它蹦蹦跳與不定性的本色。出現在銀幕上,打火機點燃、茶匙的毒液噝噝作響、手臂纏緊止血帶、針管吸進毒液、手掌拍擊血脈、毒液雷鳴般湧進身體、當事人發出狂喜聲……繁複的動作快速割接,用不夠一分鐘的時間呈獻在觀眾眼前,阿羅諾夫斯基有意追擊癮君子的心態,還未正式坐下來享受,一切已經煙消雲散。《迷上癮》一度列為禁片,未滿十八歲的觀眾不能入場,固然因為電影的情色鏡頭,吸毒的主題也是禁忌,然而哈利因為吸毒,臂彎的針孔逐漸擴張,紅腫發炎,以致整條手臂像壞疽般腐爛,需要施手術割掉,阿羅諾夫斯基存心質疑,剎那的歡愉換取終身殘廢,是否值得?他原來是倫理的判官,《迷上癮》還是反吸毒的好教材哩!其後瑪莉安藉藥粉鎮壓心中的積鬱,莎拉借減肥藥丸消除身體多餘的脂肪,他都用嘻哈蒙太奇的手法處理,代溝就用毒癮填補。阿羅諾夫斯基不是獨沽一味,瑪莉安、哈利和泰倫決心合夥販毒,阿羅諾夫斯基先用嘻哈蒙太奇交待每人各吞服一顆藥丸,接着用廣角鏡表現他們在廚房裡的虛脫狀態,鈴聲響起,瑪莉安出去應門,接回七名訪客在屋裡社交聚會,阿羅諾夫斯基添上「縮時攝影」手法(time lapse),超過三小時的吃喝玩樂,似乎不到三分鐘便酒闌人散,眾人白忙一場,祝賀的只是未成事的慶功宴,阿羅諾夫斯基在嘻哈蒙太奇裡混雜其他實驗手法,再次撲捉一些年輕人空虛徒勞的心理狀況。

  攝影機繫於演員身上,隨着他們自由活動的「定向攝錄」手法(snorricam),並非阿羅諾夫斯基首創,卻讓他在《迷上癮》發揚光大,莎拉長期服用減肥藥丸,人也變得糊里糊塗,「定向攝錄」與毒癮碰個滿懷,鏡頭微仰,循着莎拉不斷在室內打轉,圈子愈縮愈小,莎拉彷彿鑽進牛角尖。瑪莉安受到哈利威逼利誘,違反本意獻身給自己鄙夷的心理醫師,交易完畢,瑪莉安從心理醫師的寓所出來,「定向攝錄」再一次發揮作用,瑪莉安游走的甬道彷彿沒完沒了,心理醫師的家門不斷在背後出現,更似抹不去的陰影,不自覺她踏入電梯,站在人流之中,電梯門打開,她被人潮推向外面,「定向攝錄」準確捕捉瑪莉安身不由己的心態,禁不住名利場的誘惑,她已經淪為大都會的遊魂。

  也有魔幻色彩處理,角色的夢想忽然成真,讓觀眾措手不及。甜甜圈店裡,哈利坐在警員旁邊,就妄想奪去他的佩槍,與泰倫拋來拋去。瑪莉安向心理醫師借貸,心理醫師伸手過去要佔便宜,惡向膽邊生,她希望拔叉插向心理醫師的手背。似乎年輕人心裡都埋藏一股躁狂,需要用暴力發洩。卻是莎拉最不能自拔,本來坐在客廳裡看電視,忽然幻想自己頭染紅髮,身穿紅衣,參加有獎遊戲,不旋踵紅身莎拉還與節目主持人雙雙攜手從電視機步下,在莎拉的沙發旁載歌載舞,莎拉再分不清楚夢與現實,其他三人又幾曾夢醒?結尾四人各自躺在床上,蜷曲成胚胎的姿勢,向生命提出一個個問號。然而,《迷上癮》四個角色固然各有弱點,卻是週遭的環境把他們迫入夢鄉。在壓抑的社會裡,瑪莉安成了男性的玩偶;泰倫因為販毒被捕,獄卒絕不留情,一有機會便向他拋擲種族歧視的句語;莎拉也是因為自己有機會上電視,鄰居才肯在門外讓出最舒適的位置給她晒太陽。阿羅諾夫斯基的攝影機像遊樂場的哈哈鏡,映照塵世間的不平等與勢利眼。

  因為默片時代荷里活盛傳性醜聞,並且牽涉兇殺,製片人想到整頓頹風,電影懂得發聲後不久,開始嚴厲執行海斯法典,所有電影需要送檢,直至1968年,才由美國電影分級制度取代。製片人亮起「守規則」的金牌,教人無可奈何,嚴刑峻法往往又會矯枉過正,譬如已婚夫婦不可以在銀幕上同床、做案罪犯需要受到懲罰、結局最好大團圓。《迷上癮》也是大團圓結局,莎拉終於如願以償上電視,兒子事業有成,衣冠楚楚到來熊抱恭賀,觀眾可以心滿意足離場,問題是莎拉已經神智不清,哈利兼且斷臂,兩人怎能相擁?大話西遊的結局,其實是阿羅諾夫斯基的表態,俯首稱臣不過是假面的告白,我們幾乎可以聽到他對荷里活傳統嗤之以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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