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部電影,認識香港電影審查的前世今生

前言

  隨着國安法對文藝界的監控日益增加,香港電影正面對前所未有的審查風險。《電影檢查條例》修訂後,根據電檢處的新指引,任何「可能會危害國家安全」的電影,都有機會被禁止上映。審查之手,彷彿籠罩在所有創作者之上。

  然而,回看上世紀至今的香港歷史,電影審查卻不曾缺席。因着冷戰時期的地緣政治危機,港英電檢處曾以「損害鄰近地區關係」、「觸發種族或民族仇恨」等理由,禁止多部電影公開放映,以免內容引發政治鬥爭,損害管治。 

  本文選取六部電影作為引子,透過電影遭遇審查的時代背景、經過及影響,說明背後的政治機制,初探香港電影審查的前世今生。  

1. 《碼頭風雲》(1954)/導演:卡山(Elia Kazan)

  《碼頭風雲》(On the Waterfront)由美國導演卡山創作,馬龍白蘭度(Marlon Brando)主演,改編自記者莊遜(Malcolm Johnson)在1948年揭發紐約碼頭工會腐敗的調查報導。明明電影與香港並無關係,何以遭禁映三年,直至1957年解禁?

  電影學者吳國坤研究港英政府檔案,得出結論:一方面,政府擔心有關工人的電影可能引發左派工會發動罷工,尤其1949年尾曾發生纜車工潮;另一方面,左派人士批評電影抹黑工會領袖與工人,流露導演的反共意識形態。[1]

  上世紀五十年代,冷戰如箭在弦,政府猶恐電影激起香港的左右派鬥爭,動搖殖民地統治。因此,即使是荷里活電影如《碼頭風雲》,都可能遭到審查。

2. 《昨天今天明天》(1970)/導演:龍剛

  法國作家卡繆(Albert Camus)曾經寫作小說《瘟疫》(La Peste),描寫阿爾及利亞的一座城市因爆發瘟疫而封鎖,城內眾人面對災難的境況。啟發自小說,香港著名導演龍剛在1970年拍成電影《瘟疫》,講述一場突如其來的鼠疫襲港,蔓延的不僅病症,還有恐懼。今天再看,電影竟是寫實多於科幻:導演預見了2003、2019年相繼爆發的疫症,對社會各階層都觀察入微,可謂超前時代。

  然而,電影被左派輿論批評,戲中趁亂作案的匪徒是影射六七暴動,並借一名正直的新聞工作者,影射暴動中被殺的商業電台員工林彬。[2] 最終,電影在送檢時被刪剪近半,只剩72分鐘,上映時更改名《昨天今天明天》。昨天如此,何況明天?

3. 《再見中國》(1987)/導演:唐書璇

  六、七十年代,中國經歷文革十年動蕩,一河之隔的香港,成為不少人眼中求生的出口。根據當時的逃亡潮,香港導演唐書璇(民初軍閥唐繼堯之孫女)在1974年拍攝《再見中國》,以1966年文革期間為背景,講述四名廣州學生千辛萬苦偷渡來港,卻發現共產主義的彼岸,遠不是自由世界的天堂。主角們流落物質掛帥、貧富懸殊的殖民地香港,一邊是紙醉金迷的希爾頓酒店,一邊是高舉「毛主席萬歲」的中銀大廈,可謂「左右」不是人。

  電影在完成後送檢,左派再一次群起圍攻,指控其「有毒」、「反革命」、「反中國」,審查當局亦以電影「破壞香港與另一個地區友好關係」為由,禁止公映,直至1987年再次提交方獲批准。[3] 冷戰期間,港英政府面對中國的威脅,以政治中立之名,禁絕可能挑起意識形態鬥爭的電影,佳作如《再見中國》,也落得石沉大海的下場。

4. 《喜馬拉亞星》(2005)/導演:韋家輝

  1987年,《亞洲華爾街日報》記者揭發港英政府或無法定權力進行電影審查,導致政府在翌年通過《電影檢查條例》,並設立如今的電影三級制。[4] 九十年代初,在李柱銘等人的推動下,電影的政治審查正式廢除。

  事實上,在三級制之下,所審查的不只是暴力或色情的內容,種族意識亦在審查之下。《喜馬拉亞星》本為一部賀歲喜劇,以劉青雲、吳鎮宇、鄭中基飾演的潦倒商人、失憶團友、世外高人,帶出「人生如夢」的主題。有宗教團體卻投訴影片帶有不良的種族意識,影視處繼而邀請駐港印度領事館等組織觀影,以作諮詢。[5] 最終,電影沒有被禁,被評為IIA級,即「兒童不宜」。

5. 《十年》(2015)/導演:郭臻、黃飛鵬、歐文傑、周冠威、伍嘉良

  《十年》本是部實驗作品。〈浮瓜〉、〈冬蟬〉、〈方言〉、〈自焚者〉、〈本地蛋〉五個短篇故事,以寓言形式表達對香港逐漸失去自由的擔憂,片尾寄語港人「為時未晚」。如今看來,戲中故事一一實現,「寓言」竟成了「預言」,十年還未到,世界已變了樣,再回不去。

  電影屬獨立、低成本製作,由於題材涉及敏感政治議題,主流院線除百老匯電影中心外都不願上映。直至引起輿論關注,一票難求,方擴展到其他院線和社區放映。雖然電影順利上映,更在爭議聲中獲頒金像獎最佳電影,然而,看不見的審查卻找上導演們。正如周冠威坦言,政治題材難以找到投資者,唯一可行的,只剩下純愛的《幻愛》(2020)。[6] 至於《十年》的其他導演,或移居外地,或堅持拍獨立電影。看不見的紅線,早已降臨。

6. 《執屋》(2021)/導演:莫坤菱

  杜琪峯導演在2005年發起「鮮浪潮」短片競賽,至今舉辦十五屆,從中發掘不少有才華的年輕電影創作者,例如李駿碩、黃綺琳等,後來有些得獎者得以拍攝其首部長片。

  本年度「鮮浪潮國際電影節」本安排放映入圍作品《執屋》,但短片在最後關頭不獲電檢處發出放映核准,最終被迫取消。

  《執屋》導演莫坤菱原為專題及影像記者,在採訪社運時認識「執屋」一詞(為被捕者清理個人物品),繼而開始寫劇本,最終完成參賽短片。《執屋》以社運中家庭的「黃藍矛盾」為題材,無疑也是無數人的切身經歷。作品以親情而非政治為中心,卻未獲發出放映核准,叫人思疑,新審查指引之下,紅線飄忽武斷、無影可尋。

  同樣遭審查的社運影片,還有匿名拍攝的《理大圍城》(2020)及《佔領立法會》(2020)。《理大圍城》原定於香港藝術中心上映,但在開始前方收到電檢處通知,需要加上「根據現行法例可能會構成刑事罪行」等警告字句,更將影片評為III級,導致主辦方需要安排退票。國安法於2020年7月1日生效後,高先電影院曾在2021年3月安排放映《理大圍城》,卻因《文匯報》批評影片違反國安法,而被迫取消。

  國安法之下,禁區與紅線,籠罩整座城市,創作者雖知風險,卻未敢輕言放棄。周冠威的《時代革命》在康城上映,可見創作者依然追求創作自由,只是影片能否於香港上映,則是悲觀。

結語

  以上六部電影,只是香港電影審查史的一小部份。從港英時期到九七後,文藝創作都難以獨立於政治之外。不過,吳國坤指出,審查不一定扼殺創作自由,國家「上有審查」,民間亦「下有背叛」,借隱晦的語言暗地反抗。[7] 這不只是打擦邊球,也是在以道抗勢、以影犯禁。

註釋

[1] 吳國坤,《昨天今天明天:內地與香港電影的政治、藝術與傳統》(香港:中華書局,2021)。

[2] 鄭政恆,〈龍剛電影和政治〉,《HKinema》第二十八期(2014)。

[3] 同註1,107–8。

[4] 陳淑霞,〈電影政治禁區非新事 學者:港產片有生命力未需悲觀〉,《香港01》,2021年8月12日。

[5] 政府新聞公報,2005年1月29日,https://www.info.gov.hk/gia/general/200501/29/0129150.htm

[6] 紅眼,〈為《十年》被列黑名單,五位導演如今去向何方?〉,《獨立評論@天下》,2020年11月3日。

[7] 同註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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