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可兄弟》:大都會對決鄉野

  志趣相投還有寇比力克(Stanley Kubrick),在《殺手之吻》(Killer’s Kiss,1955)就多番用一面鏡囊括拳師與歌舞女郎,暗示兩種行業如出一轍。再看維斯康堤(Luchino Visconti)的《洛可兄弟》(Rocco and His Brothers,1960),借拳擊經理人莫里尼的手,撿起一件長袍,滿臉鄙夷地說:「紫色,同是拳擊冠軍與表演女郎的色素。」拳師攀上擂台比武,通常赤裸上身接受拳拳到肉,臨場觀眾噴射嗜血的眼光,擂台總讓我想起娼妓賣肉的一張床。洛可兄弟中的二哥西蒙尼初露鋒芒之後,到三弟服務的洗衣店偷一件恤衫,說是借來與妓女娜迪亞幽會,過後厚顏歸還髒衣,憑着壞男孩的魅力引誘洗衣店老板娘,便可以洗脫罪名,還盜取老板娘的首飾贈送女友,這名拳師的兼職不就是娼妓嗎?英雄所見略同,兩位名導演不約而同反映蕭伯納的話語,拳擊與娼妓都是皮肉生涯。大都會充滿成見,帕隆迪一家搬進公屋,剛從銀幕後方消失,前景兩名住客已經竊竊私語,說他們是鄉下人沒出息。另一幕西蒙尼初在擂台吐氣揚眉,場外立刻掀起仇外的暴動。新來報到的壯男美女,學識與財富都一貧如洗,如果不充任較為搶手的拳師和交際花,就要到工廠賤價出賣自己的勞力,大都會的架構,並不容許小人物太多抉擇。

  電影既然喚作《洛可兄弟》,維斯康堤就拿帕隆迪家族的五名兒子作話題,接近三小時的五個章回,索性用每個兒子的大號做篇名,軸心卻始終是三弟洛可,維斯康堤先用大哥文森佐的無根心態,對比洛可的鄉土情懷。文森佐在銀幕初出現,髮鬢插一朵花,未必表示他女性化,更突顯他無骨氣的一面,來到大都會,他急不及待脫去悼念父親的喪服,說訂婚宴不宜戴孝,更似一個藉口。全家人從鄉野遷徙到來,他也懶得去火車站迎接,還覺得他們突然闖進他的生活,像大地震盪,驚破他的繁華夢。友人就取笑他,有瓦遮頭和未婚妻,等同一個理想,他積極組織新家庭,弄璋之後又弄瓦,傢私只能分期付款,可別指望他有能力接濟祖家。洛可卻不忘與土地的關連,在大哥的訂婚宴上,他熱切地向親友派發從鄉野摘得的鮮橙,為祖家的根自豪。服兵役時與娜迪亞重逢,他就透露自己在大都會感到茫無所依,後來在拳壇稱霸,他依然懷念故鄉的橄欖樹、月夜迷情和彩虹,還記得房屋奠基前,泥水匠的判頭會向第一個過路人的影子投擲磚塊,算是祭祀,保祐地基堅固房屋站穩,為了一家團結,洛可也甘願犧牲小我。

  西蒙尼的魔性,又用來對比洛可的神性,初抵米蘭,西蒙尼奉母命在火車站搜尋文森佐,但見他在火車噴出的蒸氣間若隱若現,滿臉迷惘。其後他為大都會的五光十色着迷,夢想入住渡假區的五星級酒店,拳擊之外,還會訴諸賭博掙錢,泥足愈陷愈深。洛可卻把銀紙當作廢紙,在兵營取得糧餉,全數匯給母親,從郵局出來,對着一張匯票,視作等閒,娜迪亞本來冥頑,在咖啡座聽得洛可一席話,忍不住眼角一滴淚,從此芳心暗許。西蒙尼卻認為洛可和自己爭奪娜迪亞,是向自己挑釁,特別在洛可和友儕跟前污辱娜迪亞,企圖重振雄風,洛可卻不記仇,拱手把娜迪亞還給二哥,然而他到底是人,阻不住心頭怒火,拳壇得勝,維斯康堤並沒有用低角度表達洛可的英雄形象,反為用高角度拍攝洛可躲在一隅,如喪家犬,鏡頭接入洛可的面部特寫,見他滿臉淚痕,因為把對二哥的怨恨,發洩到對手身上,心懷歉疚。維斯康堤挑選阿倫狄龍飾演洛可,似乎想借助狄龍當年的俊朗,表達洛可的靈性美,在莫里尼家中,維斯康堤甚至把狄龍調度到梵高繪畫的《阿曼德魯林肖像》旁邊,對照兩名俏郎君,狄龍平時非常自覺天賦的英氣,在維斯康堤指導下,儘量收斂,低調地演繹洛可的謙卑與馴良,不負大師所託。

  像西蒙尼這樣一個浮誇的男子,只會憑藉短刀證明自己的男子氣慨,犯案後藏匿在家居的天台三日,終於束手就擒,我們都認為他罪有應得。四弟居魯士卻獨排眾議,電影行將結束,他向五弟哭訴:「沒有人比我更愛西蒙尼,遷居這裡之前,我還是個孩童,是西蒙尼而不是文森佐,讓我知道困居鄉野,我們都只是做牛做馬,不停地工作,盲從附和。西蒙尼說我們不是天生要做奴隸,別忽視對自己的一份責任感,可是他後來忘得一乾二淨…」反觀洛可眼見西蒙尼滿身鮮血,卻只會說:「我不相信塵世的公義,我們的職責不是審判他,而是幫助他。」居魯士認為天地是自己闖出來的,洛可卻把自己交給命運,聖人也有錯,洛可認為西蒙尼精神上需要異性的支持,縱然自己深愛娜迪亞,依然倣效孔融,讓的卻是妮,招致娜迪亞被西蒙尼刺殺,累己累人。維斯康堤處理兩兄弟出場,居魯士多是手不釋卷,洛可卻赤着腳替母親做家務,結果居魯士懂得憑學識審閱世情,洛可只會依賴本能與直覺

  在這裡即管打岔,談一談電影裡的兩女性,文森佐承襲鄉野的大男人主義,雖不致存心玩弄未婚妻吉內蒂,也對她不尊重,認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若要一個女子,不用問任何人也可以予取予求。有一幕他強吻吉內蒂,結果贏得一記耳光,給他的教訓是:「和我在一起,每次你都需要問。」這是女性最吐氣揚眉的一刻。其他時候,大男人主義依然像惡勢力,不易推搪,剛烈一如娜迪亞,被洛可像拳套般拋回西蒙尼,她也無可奈何。洛可提出與她分手之後,維斯康堤用一個鳥瞰鏡頭拍攝她走在兩幢大教堂之間的狹窄甬道,有如迷失在道義中的羔羊,洛可為了兄弟之情捨棄愛情,她也就任宰任割,在西蒙尼的刀鋒下,她終於成了代罪的犧牲品,放棄一切希望之前,她高舉雙手,似被釘十字架,西蒙尼卻用身體把她阻擋,她至死也不能擺出殉道者的姿勢。

  五弟盧卡在電影裡進進出出,替鄰近的店鋪送雜貨之餘,帶午餐給四哥吃,在三哥揚名的拳擊場胡混,為二哥通風報信,似乎只是一個跑龍套的角色。在慶功宴上,洛可卻說:「我們五兄弟之中,希望有人可以重返故土,最有可能是盧卡。」居魯士看得更透徹,無論大都會還是鄉野,都在轉變,逐漸面目全非,在「變」的大環境下,他預料盧卡會過一些比較美好和踏實的日子,居魯士對盧卡寄予厚望,似乎因為盧卡年幼,有更多可塑性。電影結束,午膳過後,警報響起,居魯士穿著制服步向大機構,彷彿重返監牢,盧卡經過報攤,一張張洛可的海報複印,只表明洛可是傳媒的囚徒,維斯康堤卻用一個深焦距的鏡頭追蹤盧卡逐漸隱入大都會的心臟,無牽無掛,認定盧卡最有前途。維斯康堤拍攝意大利新寫實主義起家,擅長描寫小市民和鄉民的心態,《洛可兄弟》似乎是他事業的轉捩點,其後他開拍大家族興亡史《氣蓋山河》,緊接着是縷述人性在美與墮落邊緣掙扎的《德國三部曲》,對於鄉野,他已經像盧卡頭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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