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手捲煙》導演陳健朗──以廣東話寫給香港的情書

  訪問陳健朗當天,在Facebook發現他貼出了與李駿碩在中學時代的青澀合照,原來他們同時就讀英華書院,亦同是在書院中參與話劇創作而結識。後來事有湊巧,新片竟然同期上映。一部是關於深水埗無家者的社會關懷議題電影,陳健朗的《手捲煙》卻走另一條走,復克香港本地類型片,把古惑仔之兄弟情放在當下分崩離析的年代。

  議題電影可以說是近年新晉導演的路向,不少首部劇情片也會以社會關懷為題,這可說是由黃進的《一念無明》(2016)始,後來的《藍天白雲》(張經緯,2017)、《G殺》(李卓斌,2018)、《淪落人》(陳小娟,2018)、《金都》(黃綺琳,2019)等,都社會題材叫好叫座,甚至會有不少人以為,這等題材會更受首部劇情片評審的青睞,陳健朗卻以香港傳統類型在首部劇情片計劃中突圍。陳健朗說,他中學時其實是玩話劇劇社的,到大學才開始接觸電影;他本想報演藝學院,但錯過了日天,上天就安排他進入城市大學的創意媒體學院,其後接觸製作,然後當過「機燈」,後來拍攝《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並報了兩次首部劇情片計劃,最終在第二次報名後被選上。

類型突圍

  被問及為何以類型片參加首部劇情片計劃時,陳健朗回應說:「我當初也有想過以議題電影入手的,但覺得電影業需要有不同種類的電影,整個生態才健康。」看過他新片的觀眾都不難發現,他是如何把自己的影片植根在香港電影傳統中,甚至以影片對香港電影業作致敬。「以往香港電影能出現不同風格的導演,反觀近年,新導演卻比較少以類型的形式處理電影,所以我想走這方向試試。」對於類型片,很多人的概定印象是規矩、格式、有限制、公式化,因為它有很悠久的傳統需要跟從,未必容許創作者有太多的空間去突破,但陳健朗則一反我這個概定印象,反而覺得類型片也可以是跳脫的,可以容許他有更多的想像。「我不是說寫實片不好,不是說寫實片沒有想像,不過對我來說,虛構電影可以天馬行空,可以把自己的狂想賦予進電影中。當然,作為創作者,我沒有定性《手捲煙》是類型片,我純粹從創作者的角度出發去想,到底這樣好玩不好玩。」

  然而,大家都知道,首部劇情片的資助有限,陳健朗那一屆的大專組資助只有325萬,要拍類型片,尤其是有「場面」的影片,確實是緊絀的。「我不想被budget牽着走,雖然是『限米煮限飯』,但很想與團隊合作一起去完成這事。我希望能給予觀眾一個印象,就是不一定要有合拍資金的大制作才能拍這類型的電影。」到底觀眾埋不埋單、受不受這套,要到開畫日才決勝負,但陳健朗與團隊一同去玩去合作的想法、這種team spirit,成為他拍片的重要原則。「我希望像《海賊王》,拉了大家上了一條船,一同出海,是希望大家都enjoy這件事,我很着重團隊enjoy與否的。」

擦新黑色世界

  這種團隊精神,加上《手捲煙》的黑色世界,不難讓人想到杜琪峯。果然毫不意外地,當問及他最喜愛、最想要致敬的香港電影傳統時,他提及了杜琪峯的名字。「我可以說是飲杜sir的『奶水』大的,所以畫面上都是以高對比為主。」當然,令人聯想到杜琪峯的,不只是畫面的高對比度,還有影片中殺人的暴力與血腥,那種室內令人窒息的幽閉空間,在在都可以看到杜琪峯的影子。「影片中這樣的處理,」陳健朗補充道,「也可以追溯至黑澤明和北野武等導演,他們也是我很喜歡的導演。」只要在網上翻查一下,不難發現,他不只在一個訪問中提及黑澤明、北野武和杜琪峯,而電影最後的長鏡頭也明顯受到南韓導演朴贊郁《原罪犯》的啟發,這些名字,往往及暴力美學,甚或是極端電影連繫在一起,這不禁令人要去叫,暴力之於導演,到底意謂着甚麼。

  「我們現在所謂的暴力與不暴力,其實是世界的道德所賦予的一種分野。」我本以為我的問題已經夠抽象,想不到他以更抽象的方式來回答。「試想想,在千萬年前,動物與動物之間強肉強食的生存狀態,我們不會說他是暴力的,這種對人之『殘暴』,其實是生物很本能的生存狀態」。導演還打趣說,其實他已經「忍了手」,本來是更極端的,拍大家受不了。影像出現暴力,並非導演特別嗜血,而是「世界就是這樣,你看,真實世界其實比電影更暴力」。社會的chaos並不罕見,而作為導演,他希望影片可以讓觀眾去反思,社會上的暴力到底是甚麼一回事。「像影片最後的長鏡頭,給予觀眾一個連綿卻又是旁觀的角度,與觀眾反思應該如何面對chaos與暴力。」如是這樣的話,那麼那個所謂參考自朴贊郁《原罪犯》的長鏡頭,就有了香港處境的根了。

義與雷,就是connect

  這種以黑幫世界中的江湖為香港縮影的做法,在香港的黑社會電影中並不陌生, 而最叫人訝異的,應該是那句在電影宣傳時不斷出現的、關於義氣和「雷氣」的soundbite。這句soundbite,難以想像是出自一位九十後青年的口。「我爸爸經常這樣說的,」陳健朗為我解釋這句對白的來源。當然,他不會天真的以為上一代很憧憬義氣這套價值,他如此借用父親之口頭禪,是寄語着當下逐漸消失的連結精神,用現今流行的說法,就是connect。「我希望不同輩代的、不同種族的人,能跨越之間的蕃蘺而connect起來。這說法講是很多人講,但真的去做又有幾多人?」

  既言是香港的縮影,人物自然也希望做到更具代表性。導演說他本想講一個關於香港的故事,但是如此想時,自然會出現一個問題:香港到底是甚麼?甚麼人才能代表香港?《手捲煙》中的華籍英軍和南亞裔小混混,看似是邊緣人士,難言代表性,但卻是寄託着導演對兩代香港人的一點想法:華籍英軍是上一輩人,活在九七中英主權移交的轉折期,他們自以為是英籍,但英國人卻沒有為他們安排甚麼,九七後活在特區香港,亦沒有備配或機制接收他們,他們流落在兩個大國的交易之中和之外,自生自滅;南亞裔小混混則代表着被社會歧視和視而不見之族群,若要數說,他們多數已是兩、三代在香港長居,操流利廣東話,但不論在香港還是回到南亞任何一個國家,他們也是流離的。電影就是焦召在這兩代漂流的人,而《手捲煙》中的江湖,則是他們覓求生存之地了。

  「唔講一,唔講三,講『義』! 唔講風,唔講雨,講『雷』!」這句soundbite可以說是陳健朗以廣東話寫給香港的一封情書,至於這封情書能否接通觀眾,還是要看票房。「着重票房,是希望透過票房的數字,去看看觀眾有多受落。」是的,從票房,可以看到觀眾喜歡甚麼,時代需要甚麼,而能否有下一部作品,也確是需要票房的數字來支持。被問到會否怕沒有第二部時,導演也坦白地說:「首部劇情片計劃是入場券,不會確保有第二部,不過至少讓觀眾知道你的質地,你大概的風格。」至於他身為創作者,想要做到,是保持創作。未來,陳健朗或許會有很多故仔誕生,亦有可能有很多故仔誕生了未成形就消失,但談到未來,年青的導演總需要有美麗的憧憬:「我希望技藝到了某個地步,例如四、五十歲,可以像北野武,自編自導自演,建立出別人認到的風格。又希望像Stanley Kubrick,嘗試到不同類型。你也知道吧,Kubrick他每部電影的風格都不同,類型也不一樣,但他同樣可以駕御到。我希望呢,未來……」

Cover Photo Credit: Hyman
Grooming: WiL W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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