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人》:毋忘布紐爾

  先是站在輪渡邊緣遠眺紐約的史泰登島,接着攀爬巴黎鐵塔,在泰晤士河上的西敏橋向倫敦的大笨鐘打過招呼,鏡頭俯瞰墨西哥的憲法廣場。旁白陳述:現代大都會比如紐約、巴黎、倫敦,都在宏偉的建築物背後藏污納垢,收容營養不良的孩童,毫無衛生,沒有機會接受學校教育,是培植未來少年罪犯的溫床,墨西哥也不例外。這是布紐爾(Luis Buñuel)《被遺忘的人》(Los Olvidados: The Young and the Damned,1950)的開場曲。1920年代末期布紐爾的《安德魯之犬》與《黃金時代》擦亮粉絲的眼睛,三十年代在西班牙與荷里活不得志,四十年代在墨西哥開拍的《大賭場》與《糊塗蟲》,逼於無奈在商業與藝術之間把心不定,突然接拍《被遺忘的人》,是否想向意大利新寫實主義偷師,走的還是俄國的《通往生命的道路》和荷里活的《孤兒樂園》的批判社會的路線?有片為證,布紐爾並沒有拾人牙慧,義正辭嚴不過是與製片家玩的掩眼法,他一意排除濫調,要在電影語言找尋屬於自己的文化符號。路易斯.布紐爾仍然是一個值得粉絲懷念的名字。

  鏡頭游離到市集,照見綽號「眼睛」的男童淚流滿臉,期盼的父親始終沒有出現,劇情開展,電影裡的一眾孩童其實都在陪着「眼睛」等缺席的慈父形象。朱利安每晚就要到酒吧當父親的褓姆,聽他喝得醉醺醺時胡言亂語,一時良心發現,向朱利安保證改過自新,下一天又握著酒瓶不放,朱利安被殺後,他的父親揚言要報復,然而他離不開酒瓶,也沒有多大作為;「麻臉」的祖父視街童為仇敵,提起他們便恨得咬牙切齒,只是自身難保,整晚咳嗽,只累得家人不得安眠;佩德羅沒有家庭溫暖,偶然在街頭得到穿西裝的男子青睞,卻又不懷好意,把他當作孌童,佩德羅頭頭碰着黑,到刀具店當學徒,被師傅誣衊為偷刀賊,在街上拾荒,兩名無業遊民又把垃圾堆當寶山,不許他僭越,到遊樂場推動木馬,場主只當他是廉價童工,佔盡便宜;卡梅洛先生在市集賣唱,因為瞎眼,經常被街童當盲頭烏蠅欺負,「眼睛」與父親失散,正好充當他的眼睛,卡梅洛先生卻又過度自憐,長期被虐待,對街童毫無憐惜,一有機會,反過來虐待「眼睛」,對於發育中的美芝更有不可告人的非分之想。一眾街童沒有堂堂男子漢充當典範,退而求其此,長兄為父,適逢贊寶從感化院逃出來,誇耀自己的本領,他們便把贊寶當作英雄崇拜,然而贊寶卻是好色加上虐待狂的冷血動物,把他們引進更窘迫的境地。

  布紐爾怒目注視墨西哥的父權社會,對於社區裡的母親,倒有幾分保留,譴責中帶點憐憫。「麻臉」的母親終日抱病在床,就算想照顧兒女,心有餘而力不足。還是佩德羅與母親的感情瓜葛最錯綜,佩德羅不務正業,整天與街童為伍,母親失望之餘,冷面相對,其他子女獲得口糧,佩德羅卻分不到一杯羹,在佩德羅的夢裡,母親卻是一個外冷內熱的人,布紐爾用慢鏡頭拍攝她從床上一躍而起,飄然落到佩德羅的身邊,睡袍輕逸,倒有幾分像贊寶後來提到的祭壇上的童貞女,她在佩德羅面前高舉雙手,說每日忙着洗別人的衣裳養活自己一家,已經身體疲勞,雙手都變得粗糙。十四歲那年她失去童貞,卻不是出於自願,只因為體弱無力反抗,被惡人佔了上風,佩德羅就是當時的結晶,完全沒有愛情,只提醒她那一刻的羞辱,難怪她一見到佩德羅便心火盛。佩德羅的母親顏容憔悴,計算她的年齡,其實不足三十歲,依然有女性基本的渴欲,儘管贊寶年齡較輕,卻是血氣方剛,經不起他再三挑逗,她也就欲拒還迎,也有情緒高漲的時刻,她便用殺雞行動來洩憤,佩德羅有樣學樣,其後在農場學校被同學取笑,寡不敵眾,他也拿起木棍棒打一向愛護的雞群,釋放當日之怒。佩德羅的母親有意把監護人的責任推卸給治安當局,等到佩德羅真心向她剖白,她又覺得自己理虧,勉強在佩德羅後腦吻一下,算是道歉,終是拂袖而去。複雜的母子感情居然成了開路先鋒,九年後杜魯福在《四百擊》追憶童年時與母親愛恨交纏,似乎也從布紐爾這幾場戲攫取靈感。

  在新寫實主義的大前提下,布紐爾的「小」電影佈滿各種象徵,電影裡不時出現一隻野狗在街頭流浪,贊寶臨死前,布紐爾還把他與野狗的影像重疊,隱喻更是昭彰,卡梅洛先生被一眾街童偷襲後,走來一隻黑雞與他面面相覷,在佩德羅的夢境裡,一隻白雞緩緩從天而降,都容許觀眾廣袤的想像空間。卡梅洛先生每天喜歡喝驢奶補身,「眼睛」兼且告訴梅芝,驢奶可以潤滑皮膚,布紐爾突出奶的多重功效。三名街童在驢棚裡過夜,想喝奶解渴,可惜母驢的身體已被榨乾,「眼睛」索性用嘴吮吸母驢的乳房,驢奶似乎也代表街童渴欲的親情。平添趣味,布紐爾又加插很多墨西哥的民間信念,算不算迷信,由觀眾自己定奪。贊寶提出蜘蛛網可以防止傷口大出血;「麻臉」的母親生病,卡梅洛先生每天到來,用布包裹白鴿,在她的背脊按摩,聲言把惡疾傳染給白鴿,病人就會不藥而癒,我們可以看到民間陰毒的一面;「眼睛」趁着月夜到墳場拔去一具屍體的牙齒,串成項鏈掛在頸間,說會帶來好運,而且禁止毒咒,也不追究想望是否應驗,「眼睛」初遇梅芝,見她被贊寶佔便宜,把牙齒贈給她作護身符,結尾「眼睛」向梅芝告別,出發到江湖闖蕩,梅芝把牙齒歸還給他,牙齒見證少男少女一段不含雜質的友誼。

  說墨西哥社會完全沒有慈父形象並不公平,農場教主就循循善誘,為了化解佩德羅滿腔怨憤,引領他到校門前,鼓勵他出去吸一口自由的空氣,並且用五十披索收買他的信任。佩德羅也打算完成差使後回轉,可惜沿途遇見贊寶,事情變得複雜,五十披索只招致佩德羅殺身之禍,農場教主永遠不會知道。最後一幕,佩德羅的遺骸被拋到山頭野嶺,我們幾乎聽見布紐爾一聲慨嘆,想要改造社會,是多番摔倒後再站起來的體驗。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