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市》:薩耶哲.雷的都市風華

  眾多片種中,要數文藝片最有趣,前香港國際電影節節目策劃李焯桃說:「……『文藝片』是一個較難準確界定的名詞,不像武俠片、戲曲片、喜劇片等各有其獨特的類型元素(如武打,歌唱,笑料等)。這和西方的所謂『情節劇』或『通俗劇』(melodrama)有點相似,甚至有論者認為那是一個『不存在』的類型 (phantom genre)……」  因為沒有獨特的類型元素,反為容納更大的想像空間。薩耶哲.雷(Satyajit Ray)的《大城市》(Mahanagar : The Big City,1963)裡,一對貧賤夫妻在十里洋場百事哀,不愛動腦筋的觀眾立刻撥歸「苦情戲」的系列,《Time Out》的彼得.獲斯(Peter Watts) 形容影片是「小津安二郎式的喜劇」,倒是匠心獨運。我受到啟發,甚至可以說《大城市》帶有希治閣式的驚悚元素,尤其是近結尾的一幕,女主角阿拉蒂頂撞上司,我就為她冒一額汗,幾乎想貼近她耳邊提醒,夫婿蘇布拉提還處於失業狀態,一家六口全靠她月尾拿回家的幾張鈔票維持生計……然而我實在搶先出閘,倒不如退後幾步,從阿拉蒂想當職業女性說起。

  蘇布拉提口舌招尤,向阿拉蒂透露友人妻教書的消息,引起阿拉蒂拋頭露面的渴望。蘇布拉提下午從銀行放工,還要到大戶人家當私人補習教師,晚上八時半才歸家吃一口安樂茶飯,阿拉蒂自薦分擔他的負荷,他也半推半就,問題是出身自父權社會的老爺,規定媳婦的活動範圍在廚房,阿拉蒂一意走出廳堂,他只覺得顏面全無,他到處向以前的學生乞求施捨,倒又不覺得有失尊嚴。美國影評人寶琳.凱爾(Pauline Kael)認為《大城市》「……觀察敏銳,富啟發性,看後難忘,只是聲音微弱,劇情單薄,深度不及薩耶哲.雷最佳作品,也缺乏豐富而有創意的影像」。 我完全同意,然而聽慣薩耶哲.雷「阿培三部曲」(The Apu Trilogy,1955–1959)的鄉野軼聞,倒想換換口味看他演繹都市風華,況且當年加爾各答的家庭倫理,搬到香港簡直是度身訂做。製片公司可以從中聯到嶺光,導演任選秦劍或莫康時,張活游/張英才飾演蘇布拉提,白燕/南紅飾演阿拉蒂,盧敦/駱恭是老爺的理想人選,黃曼梨倒無用武之地,除非她不介意反串。

  眼鏡成為薩耶哲.雷對家長制度的諷刺,老爺從鄉間搬到大都會與兒子重溫天倫,不慎在火車上遺落眼鏡,再無財力負擔另一副,終日目光迷糊做人。不知道兒子任職的銀行,只是乘勢而起的小機構,沒有雄厚的資本,這家人的收入其實岌岌可危。下一代不聽教,老爺索性板起臉孔與兒子媳婦寒戰,蘇布拉提受不了老父的冷面孔,親自草擬辭職書,逼使阿拉蒂簽署,翌日上班,赫然發覺銀行倒閉,及時打電話阻止阿拉蒂遞信,薩耶哲.雷暗喻愚孝幾乎斷送家庭的經濟命脈。

  蘇布拉提終日戴着眼鏡,又何嘗看得清楚?銀行倒閉之前,熟人到來開儲蓄戶口,誠惶誠恐問他會不會擠提,他輕描淡寫提議熟人只當是孟加拉人的閒言碎語,結果累死街坊。蘇布拉提失業後,志氣消沈,整天坐在茶室裡看報紙消磨時日,偶見阿拉蒂在街頭架起太陽眼鏡,與客人并肩進茶室,立刻認定她水性楊花,報紙是垂簾,他躲在角落聽證,才知道阿拉蒂對他處處維護,真是帶眼不識人。

  《大河之歌》(Aparajito,1956)裡,薩耶哲.雷安排少年阿培在課堂朗誦詩篇,營養不良的臉孔容光煥發,文藝原來可以在貧寒的光景薪火相傳。大都會卻不作興談文論藝,主要還是金錢掛帥,蘇布拉提身為米飯班主,隨意指令阿拉蒂替他探囊取物,等到他失業,阿拉蒂獨力成為家庭經濟樑柱,倒可以反過來把蘇布拉提當僕人般使喚。然而阿拉蒂的職位也不穩固,發薪後,她喜歡買玩具給兒子,有一次是吹波膠,兒子吹得滿屋都是泡泡大氣球,似乎暗示她的職業將如泡沫般易碎,可是她並不為意。阿拉蒂踏出家門,忽然發現自己的潛力,逐漸變得成熟世故,懂得周旋在刁鑽的顧客間,還學會與狡猾的上司討價還價,發覺英印混血的同事受到上司不公平的待遇,不假思索便挺身而出,然而,她今次是否僭越本份呢?她不知道上司正為蘇布拉提籌措新工作,倘若反臉,一拍兩散。然而,英印混血兒是印度社會的低等民族,向來抬不起頭來,低聲下氣接受「半熟麵包」的不雅稱謂,兩頭不到岸,辦事能力惹人質疑,大師即是大師,薩耶哲.雷素來是社會的喉舌,路見不平便會站出來發言,不會為五斗米折腰,我只顧擔心阿拉蒂的前程,倒像是市井没胆量的匪類。

  大都會充滿陷阱,別看阿拉蒂的上司笑臉迎人,街車停駛,親自當護花使者送阿拉蒂歸家,得悉阿拉蒂的夫婿是同鄉,熱心為他謀事,面具下卻是一副歧視的嘴臉,應付他要加倍小心,問題是倘若阿拉蒂長久與他玩心理戰術,最終會不會像他一樣攻於心計? 薩耶哲.雷巧妙地用影機作出種種暗示。影片開頭打字幕,鏡頭追蹤一根提供能源給街車的電線杆,顫抖抖地向下滑,恐防行差踏錯。結尾蘇布拉提與阿拉蒂在樓梯間商議,突然一個仰鏡望向壓下來的商廈,兩夫婦深知生活的壓迫,然而衡量得失,還是決定離開,鏡頭俯瞰他們越過斑馬線,加入無業遊民的行列,鏡頭徐徐上昇,zoom in一盞街燈,在市井求存,不斷要妥協,燈罩下一顆赤裸的燈泡,倒像被遺忘的純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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