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2021】鏡頭後的手足──《理大圍城》的命運共同體

  上年五月的時候,《理大圍城》在香港藝術中心放映。我本來購了票,最後還是沒有去,把票讓了給別人。後來,我反而在荷蘭的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電影節(IDFA)中看到《理》。在荷蘭讀書,可能地域上的距離,也造就了心的距離,因此覺得,比較應付到當中發生的事,就購了票看。

  還記得完場後,有一個映後談,由來自阿姆斯特丹的文化人主持,訪問幾位只能透過越洋來電的無名拍攝者。那時候,主持錯誤地介紹稍後的時間會由受訪者以普通話回應,我才意識到,其他地方國家對於香港的認識其實可以很微少。至少,主持人以為,來自香港的紀錄片拍攝團隊,會以普通話回應。同時,也一再證明,在這場運動之中,事實、確據、紀錄的重要性。

  完場之前,主持人問到一條非常俗套,也反映了歐亞之間的階級觀念的問題:你們拍這紀錄片,會想我們怎樣幫助你們呢?而那時候,發行的發言者很得體地回答,大概是說,《理大圍城》不單是關於香港,而是讓大家都可以關注極權底下,每一位受壓迫者,而他們可以來自任何地方。

  這樣的回答,我歸究於,這兩年徹徹底底,入血的共同體的情感,而這樣的情感,也實在在這紀錄片中體現到。

  《理大圍城》,拍攝於2019年11月13至29日的香港理工大學衝突,算是史上最大型的社會運動圍困事件。紀錄片開首,是圍城的前期,由衝突起初的散碎片段開始,有手足充當橋上哨兵的情況、市民在A出口擺路障的情況,至到一位接受訪問的手足,坦言理大之內,記者不多,而因此,他最怕自己死了無屍骸、無人知。「呢度唔係好多記者嘅情況下,屍都冇喎。個心好怯呀其實我係」,一名手足說到。之後,原來已過了二十四分鐘,《理大圍城》四字才甫出現,圍城剛好開始於大家意識到不夠記者的時候。

  在這場社會運動之中,一有大大小小的衝突,最常聽到的就是各人大叫記者的聲音。失去記者的存在,幾乎就是,失去公信力的見證人的存在。在記者不多的情況下,手足向紀錄片拍攝者言及他的憂慮,也意味着,手執攝錄機人的身份,多了一重使命。他們可能是,僅餘的記錄者,僅餘的真相的載體。

  同時,在這樣的形勢底下,闖得進去的人,不論是急救隊,讓是紀錄片工作者,他們都有着抗爭者的身份。特別是,在紀錄片開端輯錄了一個十分重要的背景,就是當立法會議員許智峯(現流亡海外)追問前線警方是否任何市民都無法回家,警方確確實實地回答,是。

  《理大圍城》,獲得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電影節長片競賽單元最佳剪接獎。而特別在於,在這樣紛亂的情況,多日圍困,集體記錄,也想像到得到的大量片段是難以剪接。《理》以時序呈現了大致上的框架,後半部份是接近無法梳理的抗爭者間的爭拗、抗爭者與中學校長、議員的紛爭,張力一直持續,幾乎沒有可以緩和情緒的空間。即使是中間散碎的鏡頭,打爆了的校園電視播着校慶酒會、疲勞過度的急救員、寫給周梓樂的大字等,都充斥了各種絕望及荒誕的情緒。

  再讀相關的訪問、評論,不少亦提到《理大圍城》的重要特點,因為《理》是一個集體紀錄,由多名紀錄片工作者在場於不同位置拍攝,各人有各人的視覺與思考,因此它沒有一個清晰的故事脈絡,反而是他們所聽到、關注的,甚至參與的每一場抗爭者的掙扎。特別是,在圍困之中,紀錄片工作者除了現場,就沒有其他空間處理身份上的變換,無法回家休息、整理檔案,無法出外買枝水和食物。他們所經歷的不是身份上、位置上的轉換,而是重疊。記錄、抗爭、創作、見證等位置,一直重疊。

  當中我深刻記得三個場面。第一個,是有一批抗爭者嘗試突圍而出的時候,就在橋下紅隧努力擺脫警方圍捕。我們看到一些抗爭者成功跨過草叢逃走,但通常都在身邊有手足被捕,令警方應接不暇的時候。換句話說,逃走的時候,同時是他人犧牲的時候,當中擦身而過的重量、創傷也是無可估量。而在這樣場景之中,拍攝者也在奔跑、被趕,然後後退。因着拍攝者的名義而能夠保持機動的同時,也在承受與身邊抗爭者擦身而過的重量,甚至是內疚。

  第二個,好簡短。只是,當其中一位抗爭者因為決定了跟隨中學校長離開,向剛認識的同伴哭着道別,而身旁剛好經過的拍攝者拍一拍他的肩。一同圍困多日,拍攝者在現場與抗爭者所建立的情感連結,也介入了記錄的畫面。

  最後,是一個入夜的時分,一名抗爭者換好了衣服,站在樓梯中間,準備跟隨中學校長的隊伍離開,但後面也有另一位似乎比較年長的抗爭者,指責校長的舉動,也指出這樣離開的重重危險。當時站在中間的抗爭者很不知所措,又望左,又望右,在留守的同伴與離開的隊伍之間左右搖擺,而鏡頭也跟從着他的身體動作,擺向左,又擺向右,彷彿每個有關去留的疑惑,都在拍攝者心內。

  拍攝者同時是抗爭者,這大概是無可否認的。特別是,當記者都有被捕的風險,紀錄片工作者更需要在抗爭場域中跟隨其他手足,靈活地衝擊與逃跑。同時,他們也不免順着情感牽動,介入現場的關係中,經歷去留的掙扎。

  在《理》之中,紀錄片工作者都說他們想拍攝過程中的掙扎、每個決定背後的經歷,而我們看到的,同時是每位有着個人身份的創作者,如何因着運動之中的不可抗力,變成了集體的一部份。而攝錄機的存在,雖然似乎賦予了拍攝者的個體特權,但因特權而引伸出來的省察、使命、內疚,將他們拉回集體裡邊,因着現場的需要而走入不同的身位。因為不夠記者而肩負了更重要的責任,也因為無名、多人、被困,而更加融入成集體的一部分。與其他紀錄片不同的地方,或者就是它同時記錄了拍攝者在集體的行動、情緒之中,如何與慢慢消磨的個體意識一直拉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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