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羅蘭：時尚影子的人生》：夢中做霓裳

　　要知道聖羅蘭憑甚麼享負盛名，請聽他的部下細道其詳：「替他服務就像進入一間擁有四十七扇門的大房，隨心所欲打開任何一扇，都有一次驚喜。」經過聖羅蘭雙手滑溜的布料和飾物自有生命，公開亮相之前，已經蘭氣夜襲，部下把聖羅蘭比作隨時從禮帽抽出兔子和其他雅趣的魔術師。盛宴總需落幕，電影《聖羅蘭：時尚影子的人生》（Celebration: Yves Saint Laurent: The Final Show）歡慶的卻不是掌聲，而是聖羅蘭的焦慮。

　　二十世紀巴黎最具有影響力的時裝製作公司，都以蜚聲行業的時裝設計師當品牌的生招徠，至死也不罷休，聖羅蘭卻是僅存的一間公司，時裝設計師依然健在，伊夫．聖羅蘭本人就被冊封為優雅的最後一個掌門人，然而，「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時裝設計聯盟有意大開門戶讓年輕的天才也有機會大展拳腳，記者提出，聖羅蘭不置可否，似有壓力。一從事業開始，自覺死過千多遍，每次為新一季的時裝繪圖，總是戰戰兢兢，還未動筆，已經想到不能持續，要不要從另一角度處理，畫得簡單一點，好配合時代的氣息，記者趁機諷刺地問：「你瞭解時代氣息嗎？」可是一個敏銳的人縱使閉門造車，或多或少也與時代有感應。生命裏的最後幾年，聖羅蘭嚐試說服自己，折騰了個多月的恐懼與擔憂，只會拖延工作進度，讓自己變得離群索居，倒不如學習輕鬆一點，從工作中尋找樂趣，聖羅蘭找到內心的寧靜。一九九九年，他接受美國時裝設計師委員會的終身成就獎，席上公告全世界，縱使一些人不認為時裝設計完全是藝術，他也要以藝術家自居，為藝術而犧牲，奉獻自己的私生活，全心投入工作，因為聖羅蘭尊重自己的職業，逐漸他也走出心中的桎梏。導演奧利維耶．梅侯用中景拍攝聖羅蘭在陰暗的房間裏接受訪問，彷彿被大迫供，記者又不時咳嗽，更增加病態的意象。來到燈火通明的大舞台，梅侯改用遠鏡記錄聖羅蘭的獲獎宣言，再用電視熒幕把他的身影放大，聖羅蘭似向大庭廣眾表白心聲。

　　瑪格麗特．杜赫這樣形容聖羅蘭：「每次我在電視熒幕看到伊夫，總覺得他們再度把他喚醒。」果然是這樣，譬如開場第一幕，聖羅蘭對着時裝的草稿，拿着炭筆的手猶豫，似是神差鬼使，靈感驟降，他又會在衣袖邊加一筆，衣領加一角，時裝登時活起來，他彷彿夢中做霓裳。有好幾個鏡頭特寫他穿着皮鞋的腳，微微翹起，就是不肯腳踏實地。他追隨夥伴皮埃爾．貝格穿堂入室參加招待會，背景響起嗡嗡的聲響，他似乎陷在半昏迷的狀態。貝格就是聖羅蘭的催眠師，兩人初遇，貝格三十二歲，聖羅蘭二十六，似乎是天造地設的一雙，然後感情變酸，兩人始終是生意上的夥伴，貝格就佩服聖羅蘭對時裝眼光獨到。多年後的一個生日宴，貝格舉杯致辭之後，就牽着聖羅蘭的手說：「無論你去得多遠，我們都在你左右。」接受同一名記者訪問，貝格說得好：「我們應該讓伊夫酣睡，他就像一個夢遊人，不應該被喚醒……他的眼光不可思議地準確和敏銳，但他應該活在自己的世界不受騷擾，我就嚐試不去喚醒他，確保這個夢遊人可以在屋頂上行走而不會滑落或者跌倒……。很多人會說：『伊夫！看看你的週遭，採取行動！』我覺得在那一刻，他就會滑落跌倒……伊夫有自己的參照點和密碼，很適合他，儘管他並不快樂。」話是這樣說，領獎的一天，貝格比聖羅蘭更緊張，不住叮嚀他站在麥克風前身體挺直，不要步履龍鍾像個糟老頭，聖羅蘭領獎後，貝格一手奪去，似乎自覺也有一份兒。梅侯的一個鏡頭最能代表兩個人的關係，聖羅蘭本來被安置在銀幕前方，總是吸着香煙，然後鏡頭變得模糊，清楚顯影貝格站在半邊門後，似在監視，也在扯線。

　　聖羅蘭在生活上似乎需要貝格扶持，其實貝格何嘗不是活在聖羅蘭的華光之下，開場不久有一幕，梅侯用中遠鏡拍攝貝格坐在辦公室裏，對着電話咆哮，牆上掛着一幅偌大的聖羅蘭肖像，相對之下，貝格只顯得渺小。貝格沒有自知之明，電影裏有好幾幕，梅侯忠實紀錄貝格在重要場合大發脾氣，聖羅蘭在電影完結前去世，一輛黑車運送聖羅蘭的遺物，梅侯捕捉貝格踽踽獨行的背影，這一刻，貝格倒真的像一個步履龍鍾的糟老頭。可能因為梅侯洞悉世情，清心直說並無虛言，貝格有生一日，《聖羅蘭：時尚影子的人生》都是禁片。

　　帶有梵高與馬蒂斯風味的衣衫從時裝設計師的想像裏走出來，依然需要縫紉女工胼手胝足成為事實。梅侯借兩名退休女工重回舊地，串連一幕幕的辛勞。好手藝的衣衫，固然十年不變，製作的時期卻充滿挑戰性，小小改動也考功夫，衣裙的襯裡需要一針一線縫合，完工後一邊看來不錯，另一邊卻可能太收攏，需要重新整理。連衣裙穿到模特兒身上，背部可能不夠妥貼，襯裡若是過份負荷，走動起來還會發出難聽的聲響。裙子腰部打褶，何時配上尼龍搭扣，何時應用扣針縫合，也是學問。天鵝絨布料特別難於駕馭，隨時從指間滑落，縫製時需要極大耐性，實在是苦差，縫紉女工全神貫注，工作頗為單調，也需要說很多無聊話打發時光。縫製好後，衣裙要活起來，端賴模特兒把它帶動，所以時裝設計師看中一個模特兒，就不肯輕易放過。

　　《聖羅蘭：時尚影子的人生》很多場面似乎顯得瑣碎，梅侯要說的是：一場時裝表演想要天衣無縫，拜託多方面通力合作，並不只是時裝設計師的汗馬功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