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法國電影節2020】《線人》:或恩或怨成謎

  鈴聲一響,莫里斯出去應門,訪客背着迴廊的燈,照不見他的廬山真面目,從外面衝入屋,倒像來勢洶洶的一團黑影,來到客廳停步,看清楚是運送爆竊工具的西利安。尚保羅貝蒙多剛飾演坐懷不亂的里昂莫焉神父,脫去僧袍換上費多拉帽和乾濕褸,脫胎換骨變成蛇頭鼠眼的嘍囉,千面小生的演技不受一齣戲限制,高深莫測。梅維爾的《線人》(Le Doulos: The Finger Man)裡,角色與角色之間的淵源,不也令人無從捉摸?這一刻兩人是出生入死的好拍檔,偶有風吹草動引起猜疑,立刻反目成愁,黑社會的人際關係就是這樣脆弱,動輒拔出手槍發洩火爆的情緒,到頭來兩敗俱傷。

  鏡頭下,《線人》的兩名男主角都行藏曖昧,徘徊在信義與出賣朋友之間。開場不久,西利安趁著莫里斯與同黨出外犯案,重臨莫里斯女友的家,與她眉來眼去,裝成好色之徒,冷不提防卻給莫里斯女友兩記耳光,突如其來的暴力只讓我們覺得他是虐待狂,更拉遠我們和他的社交距離。先前梅維爾讓我們窺見西利安暗中撥電話給警探,其後又到莫里斯埋賊贓的地方挖出寶藏,認定他是唯利是圖的小人。然而,事情的表象往往與真相有出入,梅維爾着意嚇我們一跳,西利安原來是打救莫里斯的仙童,莫里斯一直蒙在鼓裡,以為西利安來者不善,不去探究真相,只憑本能辦事,結果鑄成大錯,累己誤人。很多犯罪片的導演喜歡故弄玄虛,吸引臨場的觀眾滿懷興味地追看,梅維爾卻會在迂迴曲折的劇情滲入哲思,讓我們回味。人性不也是九曲十三彎嗎?成語裡就有「笑裡藏刀」的字眼,防人之心不可無,口蜜腹劍的還可以是認識多年的好友,因為嫉妒,過往的恩情一筆勾銷。然而杯弓蛇影,又會辜負良朋的好意,做人處世真是一門艱深的學問。推廣及生活,生命裡每多不如意的時刻,災難不請自來,而且一波三折,前景似乎充滿黯淡,既然怨恨只會像莫里斯般疑神疑鬼,倒不如以不變應萬變,看看會不會柳暗花明,出現微妙的契機,隨遇而安,在窘境中屏息以待。

  其實莫里斯並不是善類,出獄後來到吉爾伯特的家,吉爾伯特噓寒問暖,請他食用自便,他卻忙着張羅一把手槍,轉過身來,開兩槍把吉爾伯特擊斃。不成比例的行動讓我們對他的人格大打折扣,亦削弱我們對他的好感,無疑事後莫里斯向友人剖白,殺人前也經過內心掙扎,明知道吉爾伯特在自己入獄後時加照料,就是怨恨他殺掉自己的妻子滅口,握著手槍正感猶豫,已經給吉爾伯特窺破心事,決定一不做二不休,儘管莫里斯滿嘴懺悔,他到底還是恩將仇報。片頭引用塞利納的話:「你需要選擇,不撒謊就要死。」其實謊話也可以自欺欺人。梅維爾一早揭露莫里斯的罪行,其後西利安枉作小人,就充滿諷刺。只因為西利安對兩名賊阿爸拿達紹奧與阿曼德心存偏見,便把爛帳都算到他們身上。肇事當日,前度女友法比安乘車與兩名賊阿爸抵達兇案現場,坐在車裡等候,並沒有聽見兩名賊阿爸開槍,然而她剛與西利安春風一渡,經不起他的游說,居然無中生有,記憶中聽見火車經過時同時發出的槍響。應了保羅鮑爾斯所說:「我們要一針一線把真相與假象縫合,就像編織一條繩,直到沒有人可以解開繩結,我們再無防備,最感安全。」蘇格蘭的傑佛里勛爵也說:「以偏見作為基礎的觀點,總是用最暴力的行動支持。」聽過法比安的虛假證供,西利安可以心安理得嫁禍兩名賊阿爸,替莫里斯洗脫罪名。           

  出獄後第一天,莫里斯在女友家吃過蝸牛後不舒服,只覺得一切混淆,其實他又幾曾清醒過?開場第一幕,梅維爾用倒退的推軌鏡頭亦步亦趨,跟蹤莫里斯在高架橋下的牆壁與欄柵之間走動,路段一時光明一時陰暗,正好象徵莫里斯謎樣的心態。來到吉爾伯特的家,莫里斯在破鏡前重整帽子,只瞥見自己的雙重身影。槍殺吉爾伯特之後,梅維爾安排吊燈左右搖晃,暗示莫里斯亦擺盪在道德的邊緣。在爆竊現場,莫里斯被警方從左右兩邊夾攻,走投無路,儘管西利安並不知道他的所在,一口咬定西利安背叛了他,然後他中槍昏厥,視野完全模糊。清醒後他一意找西利安尋仇,梅維爾只讓我們看見他不是埋首在報紙間,就是用監牢的毛毯蓋頭,像隻不肯面對現實的鴕鳥。近結尾的一幕,滂沱大雨中,莫里斯駕車到西利安的新居,要把糾結舒解,梅維爾先拍攝莫里斯坐在佈滿雨滴的玻璃窗後,接上水撥試圖澄清車窗視野的鏡頭,前景還是一片迷糊,下車後莫里斯在暴雨中狂奔,在恩怨難分的罪惡城,他始終是一隻迷途的羔羊。

  梅維爾的神來之筆,卻是警察局裡西利安與克林探長九分三十八秒的心理角力,鏡頭追隨克林探長,不斷向左搖,攝錄得西利安的身影,稍為駐步,克林探長再走動時,鏡頭急向左搖,接着向右搖,持續向右搖,再向左搖,來到西利安的身邊,又停下來,今次索性拉近與西利安的焦距。克林探長威逼利誘,試圖從西利安的口中套取爆竊殺警的罪犯,西利安就是守口如瓶。鏡頭繼續轉動,一時向左一時向右,撲捉克林探長與西利安貓捉老鼠的遊戲。西利安被迫得走投無路,雙眼向上翻,似要逃脫,突然感慨地說:「我要安頓下來,不確知在那裡,如果可能的話,希望警察與流氓都不存在。」臨近結尾,他又說着差不多的話:「我想洗手不幹,活在這行當,最終你不是一貧如洗,就是全身佈滿子彈。」隱隱道出一個處身在夾縫的小人物的悲哀。

  剛完滿結束的香港法國電影節紀念演員米修柏哥里,《線人》是七部重頭戲之一,柏哥里飾演的拿達紹奧戲份不多,卻是梅維爾着意欽點的角色,要他面對死亡也不流冷汗,柏哥里演來滿有大將之風,儼然是「棉花俱樂部」的首腦。啟門初進辦公室,顯得有點疲倦,好整以暇掛好脫下的大褸,驟然聽見電話響,抬頭見西利安坐在自己的寫字桌,只是微感驚訝,西利安指責他盜寶,他淡然地說:「消息不靈通,與我無關。」因為沒有犯案,心安理得,而且俱樂部有利可圖,也不計較小買賣,西利安說打電話到墳場替他訂位,他當是笑話聽。西利安開出二十萬的價錢要他包攬珠寶,在他眼中不過是小數目,懶得檢驗賊贓,在槍枝威脅下,惟有就範,並且揚眉說是好貨色。西利安着令他開夾萬,心想抽屜也有現金,只覺得西利安小題大做,直到西利安要他戴上手套,知道事態嚴重,也只是眨眼表示無辜,深深吸一口氣。柏哥里不負梅維爾所望,演來意定神閒,相對洛史德加費盡吃奶之力擠出來的美國方法演技,又是天淵之別。

  年輕時在香港法國文化協會看一部梅維爾的犯罪片,結尾時尚保羅貝蒙多中了一槍,掙扎着爬到電話機旁,致電給女友,抱歉不能赴晚上的約會,當時只覺得浪漫,片名卻忘記了。這些年來看過多部梅維爾與尚保羅貝蒙多合作的電影,那個片段卻像失去的桃花源。近日看《線人》,劇終前西利安被人從背後開了一槍,血流如注,搖晃着來到几前撥電話,向對方說:「法比安,今晚我不會來了。」畫面終於與印象重疊,然而浪漫失而復得,卻完全不是那回事,因為西利安有笑着掌摑女性的前科,只覺得他冷血,法比安不過是他生意的合夥人。你看,記憶居然這樣不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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