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難為》:行走在沼澤與污穢間

* 節目「影評人之選──超閱未來」中的選片《上帝難為》本於12月6日還有一場放映,無奈疫情之下,戲院再次關閉,只好暫時看文來體驗電影了。

  甚至塔可夫斯基與貝拉塔爾的電影也不致於這樣骯髒,肇事地點說是另一個星球亞卡勒,情境更像地球中世紀的歐洲,終日淫雨霏霏,濃霧深鎖,腳踏的自然不會是走得舒服的柏油路,稍為不慎,失足踩進沼澤,濺得滿身泥濘,亞卡勒的灰警偏又暴躁,覺得不順遂,索性把口涎吐到別人臉上,幸虧電影在2013年已經面世,倘若等到疫情肆虐的今天才發行,肯定會被列為禁片。亞卡勒的子民愛用泥濘塗臉,分不清楚流下來的是鮮血還是鼻涕,更別提從身體縫隙瀉出的腸臟,倘若有用電影電視佐餐的習慣,提防倒盡胃口。《上帝難為》並不是一部賞心悅目的消閒品。然而,如果慷慨地用時間和耐心來交換,倒又可以看出味道來。

  又是一個焚書坑儒的故事,只要極權政府世代相傳,悲劇也就循環不息。電影開始之前,大學的文士已經被皇家安全部長屬下的灰警追捕,不是逃到鄰近的伊魯坎城,就是已被處以極刑。地球人可能覺得文藝復興是藝術史的一場勝仗,星球亞卡勒只當是地球一頁可恥的歷史,世界容不下達文西,貧乏的不只是環境,還有思想,當繪畫聖母的壁畫深埋在山洞的塵埃裡,星球人再不懂得欣賞藝術,拿着一塊穿洞的髒板當是名畫,傾慕銅鏡裡反映的矇矓身影。偶然在豬圈裡找到一疊紙,可能是詩人的心血,都投到火裡燒,文士大半生的努力白費,難怪都處於半瘋癲狀態。文化氣息趨向腐朽,星球被一個個惡臭的無底深潭圍繞,穿着盔甲的戰士俯伏在泥濘間,身上插滿弓箭像刺蝟,人們懶得理會他的紫心勳章在哪裡,甚至可有紫心勳章,隨意把蕪菁投擲到屍體,入夜後再到來,剝盡他身上所有,包括尊嚴。

  路馬達是來自地球的科學家,傳說他誕生時,從大神戈蘭的口中吐出,祖宗十八代流的都是皇族的血液,星球人都尊崇他為神靈,妓女渴望取得他的精液孕育龍胎,小童被他唾得一臉口涎,歡天喜地說自己得到健康長壽的保證。路馬達經常在睡覺時流淚,夢見自己大開殺戒,黯然神傷,清醒時卻不見得他是菩薩,指責別人偷穿他的靴鞋,儘管他把車軸草屐運進亞卡勒,更像走私,很多時候還目睹他揮鞭虐待身旁的奴隸,與橫行霸道的灰警不遑多讓。他似乎沾染一點藝術氣息,拿着銅管可以吹奏一段爵士樂,隨口可以背誦巴斯特納克的《哈姆雷特》,卻已忘記詩人的名字,還謊稱自己是作者。長久與腐臭為伍,逐漸着迷,經常用污泥塗臉,還用鼻嗅沾有泥濘的鐵鍬,當是茉莉花香,儘管他自稱是神,依然被列入搜捕的名單,大半部電影裡,不用與灰警對峙的時刻,他都在找尋布達克醫生,布達克是文明社會創造的一個清醒而有邏輯的頭腦,路馬達認為他是星球上惟一可以與他深談的對象,布達克可說是路馬達的良知。等到從囚車裡釋放布達克,又覺得不外如是。路馬達急不及待吐出心裡的疑問:「假如你是上帝,你會怎麼處事?」布達克直截了當的說:「給予眾生所有分開等級的物事。」路馬達卻認為這樣做,強人會從弱者的手中掠奪嗎?醫生的解藥是:「懲罰惡人,讓強人知道不可行惡。」路馬達始終不放心,他認為弱者中比較強的一個始終會站出來,生人霸死地,就像他認為解放奴隸之後,依然會有新的惡霸,新的奴隸,一切只不過從零開始,因為布達克的答覆不如心意,路馬達只當他是蠢蛋,把繩索套在他的頸項,讓布達克一手挽一件行李,淪為另一個奴隸。情景有點像貝克特《等待果陀》裡波卓與幸運兒的主僕關係,波卓喝令幸運兒思想,起初覺得他有紋有路,逐漸上文不接下理,廢話連篇,只好牽着他的鼻離場。路馬達對人性不信任,最終還是找不到生存的重心,他喜歡割掉別人的耳朵,只不過想用暴力保護自己。文士在星球亞卡勒被趕盡殺絕後,依然有智者從地球到來,要把眼前的事態記錄,路馬達藐視文人,覺得他們熱衷著書立說,然而思想空洞,卻又不得不承認他們會為自己作傳,只好提醒他們加上一句:「上帝難為。」

  經典荷里活電影並不容許演員注視影機,讓觀眾全面投入虛擬的時空,暫時忘記自己置身影棚三面牆以外的第四度空間。《上帝難為》本來由亞歷克斯基爾執導,他去世後,兒子收拾殘棋,處處與荷里活作對,着令演員留意影機,演員不是向影機傻笑,就是指手畫腳扮鬼臉,甚至直接向影機說話,影機彷彿是隨行的另一名科學家。本來明文規定,科學家從地球來到星球亞卡勒,不准參予當地的政治,路馬達儘管是神之子,到底存有人性,不自覺還是與皇家安全部長捲入鬥爭,惟有影機最冷靜,悠閒地在絲絮與麻繩間徜徉,闖進山洞,穿梭在絞刑架間,興之所至,俯身看驢子的生殖器,有時候又與人畜爭路,逼得貓頭鷹和白鴿拍翅高飛,與自由擦身而過。亞歷克斯基爾父子似乎是德國戲劇理論家兼劇作家布萊希特的信徒,服膺間離效果,讓觀眾經常覺得奇怪甚至驚訝,不致投資情感,對當前的事態可以冷靜地判斷。布萊希特認為戲劇應該為政治服務,亞歷克斯基爾父子的影機卻不止聚焦普京轄下的俄京,更針對死不讓位的極權政體。

  一般人都嫌貌醜,當時固然感到噁心,更恐怕過後怵目難忘,藝術講究美,醜向來都不受歡迎。羅丹卻認為「……一個偉大的藝人文士,神筆一揮,立刻可以化醜為美,這是一種最神奇的煉金術。」甚至指出:「……精神痛苦愈是活躍,藝術品愈是美麗。」他用莎士比亞和拉辛做例證,他們「用明晰深入的思想所表現的『精神的醜』 都成為無上的美的表白。」無論美或是醜,都代表「兩重真」──外表的真傳達內裡的真。並不等於說藝術家覺得一切都是善的,他自己就看見周圍的人所承受的生命裡的痛苦,足以震撼他的樂天主義,然而當藝術家把罪惡當作卑鄙的例子,人生經驗就更加豐富,惡人的橫行霸道固然令他驚心動魄,然而他畢生追尋真理,依然感到幸福,因為抓緊真理而又有所參透,藝術家感覺意想不到的慰安。用苦中作樂的心態回看《上帝難為》,污垢中也嗅到一點薰衣草的芳香,尤其是結尾的一幕。殺戮過後,有人拿起薩克斯風吹奏,中古背景配合爵士音樂,彷彿時空倒錯。荒郊裡一老一少自遠而近走來,小女孩問長者可喜歡那樂曲,長者不置可否,小女孩卻老氣橫秋地說,樂音聽得她肚子痛,在分崩離析的天地裡,罡風吹送一點童真,黑白的雪地上閃現老彼得.勃魯蓋爾彩筆的光華。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