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台灣國際女性影展】《平靜》: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

  快樂可以導致誤解,在《秀拉》裡穿花裙子的黑女人賣弄風情,隨着口琴音樂,興之所致扭動身軀起舞,引得旁觀的黑男人磨挲着膝蓋哈哈大笑,他們真的開懷嗎?托妮.莫里森認為不盡然,痛苦往往隱藏在他們的身體語言,就看旁人是否心水清看得懂,如果快樂原來就是痛苦的一部份,宋方導演的《平靜》裡,剛與相愛多年的男友分手的女導演,承擔的痛苦就有雙倍的重量,我們追隨她的行蹤,從東京到川端康成的雪鄉,回歸北京的老家,到香港參加自己作品的影後談,兩度至南京探望生病的父親,僕僕風塵,只不過想把新嚐到的苦楚,化解為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

  既然愛情在電影未開始前已經完結,自始至終,女導演的男友都沒有露面,決絕到一個程度,女導演的家裡甚至沒有收藏他一張照片,彷彿已成歷史的戀情只是一場羞恥。初抵東京,女導演倒向日本前輩披露分手的消息,猜想日本前輩可能是介紹人,面對不常見面的遠方友人,也比較容易啟齒。以後女導演就守口如瓶,相信男友已和女導演交往一段時日,母親早已把他當作家庭的一份子,一見面便提起,女導演只是輕描淡寫說他去了敦煌公幹,母親追問,女導演索性說他春節便回了家,母親沒有再提,心知不妙,背對着鏡頭與女兒同看街景,先指出成年人到學校接孩子放學,再提到一對老夫婦依然手牽手,似乎感慨女兒未曾生育下一代,不能與情人終老。飛往香港訪友,知己也問起男友,起初女導演只是交差般說一如以往,再問,女導演索性斬釘截鐵地說:「讓我們改變話題。」知己的外祖母在睡夢中逝世,一如女導演無疾而終的感情,傷口未癒,稍為磨擦,只會引來痛楚。婚姻幾乎是女導演的禁忌,攝影師提到快將旅行結婚,她堆着笑容道賀,難掩落寞之情。

  母親追憶往事,述說女導演自童年便喜歡雪,一次門外積了厚如氈的皚皚白雪,少年女導演開門見到,飛身撲出去,結果在雪上留了一個人形,難怪她初失戀,想到雪鄉散心。川端康成筆下的雪鄉,放眼蕭條貧瘠,內裡卻潛藏着迫切起勁的生命力,相信也是吸引女導演造訪的原因,然而幾近黑白的景緻只如雪上加霜,回程中女導演甚至從雪鄉過渡到夢鄉。返抵北京,女導演遷離傷心地,宋方只淡淡拍攝她戴上手套拭抹冰箱,暗示她試圖擦去心底的冰霜,夜裡頭在枕上,依然禁不住臉上一抹淚痕。到南京探望生病的父親,用煙在他頭頂薰,想為他驅除風寒,她心頭的傷痛,又有誰為她梳理?好友移居香港數年,因為言語不通,居所隔涉,彷彿住在另一國度,需要時間適應,失戀何嘗不也像移民到另一個國度?身心勞頓,女導演的痛楚終於發作,躺在醫院的床上,看見對床一個上了年紀的父親,扶着幼女下床試步,面對人間廣大的苦楚,自己的傷痛忽然顯得微不足道。

  音樂在《平靜》裡絕無僅有,電影倒充滿着聲音,女導演初抵東京,看展覽的試片,拜候前輩,與剛獲得最佳女主角獎的演員用膳,因為言語不通,用的都是英語。過訪雪鄉,女導演孓然一身,也不用為溝通苦惱,在麵店裡,倒有三名日本少年交談,也是透過英文字幕,我們知道他們在棒球和柔道之間難以取捨。返回北京,到南京探親,與移居香港的好友閒談,用的都是普通話。勉強要詬病宋方,女導演應邀到香港的影後談作嘉賓,一問一答竟然全是普通話,論理場地在香港,觀眾席流傳的應該是廣東話吧?經過傳譯再傳送給女導演,比較有真實感?女導演在夜間的坪洲徜徉,街巷裡突然漏出兩句廣東話,聽在身處海外的遊子耳裡,幾乎是鄉音。人在都市,四周響起的盡是機械的行車聲,反為來到大自然有多些選擇。鳥聲、蟲聲、風聲之外,流水也來助興。有一幕宋方拍女導演在坪洲聽流水聲、先是一個中景交代女導演站在橋頭,潺潺的流水聲徐徐響起,卻不見溪流,水聲愈來愈響,一個俯鏡拍攝橋下水的形態,鏡頭漸漸上昇,透過葉縫觀天,接向女導演喜歡舉頭望天的姿勢,鏡頭的組合已像一個樂章。先前在女導演的父母家,電視隱約傳送細碎的音樂,為正在打瞌睡的母親作陪客,臨近結尾,音樂才正式登場,是韓德爾神劇《亞歷山大.巴拉斯》的插曲〈負載我到和平的彼岸〉,縱有歌聲,我們完全看不到歌者,鏡頭集中在女導演的臉上,「生命,儘管不快樂,依然平靜」,我們看到她眼角的淚痕。不止神劇,戲曲也可以與電影款款深談,我頓時想起《帝女花》的幾句唱詞:「貯淚已一年,封存三百日,盡在今時放,泣訴別離情。」

  心情欠佳,女導演習慣到林間徜徉,或者親近大自然,可以平靜起伏的亂緒,與樹木接觸多了,對於它們也多了一份體認,她就對共事說:「每棵樹都有不同的紋理。」的確,她的足跡遍佈日本東北和中國南北,所見的樹都有各自的個性。雪鄉近湖,風把湖裡的水滴灑落樹枝,形成冰柱,再經飄雪覆蓋,遠看有如幽靈般的樹怪,一隻鳥從林木間飛起,抖落雪花,樹似在風中耀武揚威。北京的冬天同樣嚴寒,不論白蠟還是泡桐,樹葉全部抖落,馬路呈獻的盡是禿枝,反為香港不受雪霜侵擾,一年四季,可以保持常綠的姿態,女導演在坪洲的林間漫步,還有白蝴蝶相伴,白蝴蝶就一路追隨女導演到南京。父親病癒,一家三口在楓樹和繡球花間穿插,走得倦了,坐到長椅休憩,母親把拾得的葉摺疊,遞給女兒,說是給她的信。不經意的動作,這就扣響觀眾的心弦。《平靜》也是這麼一部不經意的電影,完全沒有情節,因為觀眾不用忙着追尋故事的脈絡,反為可以全神貫注關切劇中人與環境的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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