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雄電影節2020】異樣與尋常:短寫「人民力量:時代香港短片輯」

圖/高雄電影節

 

每一天,城市也好像變得更陌生了一點,但我知道,這是因為它藏在繁華表相下的真實又被揭破了一點點。

──韓麗珠《黑日》「十月」

 

一、這一天,那麼遠,也那麼近

一年後,觀看《今天應該很高興》。

片頭,在一個不知名的黑暗的房間,一場官方閱兵慶典兀自在電視裡直播,舞台畫面上下切換視線,聲軌裡則交織着正經的軍樂、齊步的行列,和司儀的詞句。不久,原本佔據一角的電視螢幕,逐漸拉近,加速佔滿整個畫面,彷彿在呼應、迎合着螢幕內的坦克車,正從路面遠方迎面駛來的那顆貼地鏡頭。

即便並未顯示年代,但這一則規訓與神話,以其固定的敘述,既指向特殊的時空,卻又尋常得教人熟悉。淡出的黑畫面之後,是那場位於港島的遊行。「沒有國慶,只有國殤」。人們在路面比肩步行,開始與各種對峙場景和體制暴力,接踵迎面,在各種通道,譬如街巷、天橋、地鐵站、店舖邊,展開各式流動或阻隔。抬頭望向高空,直升機也正迴旋來回,監管着地面的一切,警用的電波音頻與民眾的手機呼號,各自在空氣裡迴響交錯。

片名取自達明一派的同名歌曲,賦予這部「街頭實錄」的諷刺意味,不言可喻。慶典對比控訴,壓制對比反撲,而服裝(與)顏色也成為標誌、辨識特定身份與信念的集合,足以激發強烈情緒與身體感。

今天應該很高興/今天應該很温暖/祇要願幻想彼此仍在面前

影片集合了眾多掌鏡者的素材,跨越了多個城區現場,沿着時間軸由日入夜。隨着遊行和驅趕,躁動和對峙,人們近身防禦、丟擲、喊話,而警力喝斥壓制。在密集的城市空間裡,變化着動/靜和進/退的速度,彼此動員推拉。

 

二、《手足》的接力與調度

相較於《今天應該很高興》凸顯了2019年持續綿延、快速變動的一股狂躁感受,《手足》同樣是「現在進行式」的紀錄,但敘述多了些節奏上的「餘裕」,彷彿有時刻意保持距離,原地停留,而展示、貼近了更多一些群體之間彼此支援、協力的互動過程。

片中聚焦另一個早於10月1日的關鍵日期:2019年7月28日,港島西。有別於《高興》在影片一早就明示了官方體制權威的勢力與存在,《手足》的第一顆建立鏡頭,不是政體的現身,卻是凸顯視野中的民眾,以及民眾的視角。

影片前段,黑衣人群前仆後繼,緩緩前移。夜裡的人潮,看似拾取每一夜尋常的香港情景,但又有着顯著的不同,「一、二、一、二」的喊聲在空氣中穿透迴旋。接着一顆高處鏡頭俯視人群的規模,輔以解說事件背景的文字後,隨即切換至與(或許是早先出現的那一群人們)腰齊平的視角,他們正議論着在「住宅區點燃火把」的恰當與否。

穿梭在街道上的身體之間,彷彿一段段「撿拾話語、尾隨行動」的旅程。固然,與警力對峙也是其中一部分,卻非全部的事件。即使在影片中後半段,街頭緊張的氣氛明顯升高,挫敗與憤怒的情緒持續蔓延,我們仍看到在時間的隙縫、空間的緊縮之中,沒有放棄即時的關懷與溝通。

隊伍中,有人舉起寫着「慢慢後退」、「停」的布條,嘗試整隊調節。地鐵車廂內的短暫空擋,有人提醒同伴的手機響起,是家人來電。街上突有昏倒的人,旁人自發地開路運送救護。地鐵站階梯,幾個大叔自願「守到最後」,叫年輕人繼續前進搭車。更別說畫面中總有人詢問或傳遞「前線」狀況,或者兩兩合力搬動柵欄和公共垃圾桶,前往某處構築臨時工事。

對應於畫面裡不同形式的「溝通」:交談和語言,文字或身體,其他「聲音」也同時隱隱推動、連結着人群與城市的「此時此刻」。譬如,穿來敲打交通號誌鐵杆的金屬聲響、通行燈號的滴滴聲、透過大聲公的傳訊,和人們的口號喊聲答數……。在上層的權力秩序,試圖驅離、切分、籠罩、規訓民眾的聲音與意見時,彷彿激起群眾尋找更有機的方式加以對抗,紛紛撿拾工具改造重組。於是,寶特瓶+膠帶做成臨時盾牌,椅面或厚紙板推疊黏貼可以權充手臂盔甲。在躁動不安、緊急恐慌的局勢之中,總有人意識並創造出溝通的空間,嘗試讓多條聲線、原本疏離的音軌並行甚至對話。

 

三、《暴動之後,光復之前》的世間物語

對立、並陳的話語,在《暴動之後,光復之前》,成為有意為之的形式。(同一個?)男聲的旁白自左右聲軌傳來,一模糊一清晰,標誌以黃藍字體,在一個話題或者主體上,猶如對望的兩岸,其間則如同浪潮彼此接續,此起彼落,一層覆蓋一層。而相較於《今天應該很高興》和《手足》兩片仍以城市裡的「人」當作記錄的主角,調性流動而一切貌似正在進行式,《暴動》轉而從「物」的視角去見證、想像人的世界,定睛詰問世間變化的道理。

一幅幅黑白的靜照紛呈、溶疊,像是對歷史的揭露,在人們離開之後,重新凝視不同的人們當時舉措的痕跡。公共電話的話筒頹然下垂,地面、店舖鐵捲門和路邊的牆上噴寫憤慨激昂的句子。然而,教人暫時抽離的末日電影或科幻小說感,穿插着貝多芬弦樂四重奏的迷離蕩漾,也幾度因在聲軌上重現人們的呼號,再次將我們拉回事件正在發生的現場。事後看似人影消失的空景,現場仍有各種人為的遺跡,譬如片首海面浮現的顏色隨着旁白逐一變換,亮白灰影、血紅、水車的藍。譬如大學聯外通道翻起的水泥路面,桌椅欄杆堆成的路障。

片中,牆面、手套、頭盔、防毒面具、斷肢的樹木,不甘成為無聲的工具,反而「自行」、「主動」產製話語和意義。或許,現實中往往將工具物視為理所當然的人們,在不同時刻,也發現自己不願順服既有的秩序,不願被動屈於想要「使用」我們的勢力。即便,創造一個人與物都不只是工具的社會,絕非一路順暢,必然存在着大量的艱難與猶疑,就像定格電影,連貫顯得如此費力。在片尾字卡如同為這短篇故事劃下完整括號的時刻,其實反而等待的是後繼者的填補與書寫,那些曾經存在同一個空景、途經同一個場所的人們,你如何、為何訴說與聆聽,或者為何不?

 

【2020高雄電影節】《人民力量:時代香港短片輯》

2020高雄電影節將於10月16日至11月1日,在高雄市電影館、MLD影城、高雄市立圖書館總館VR體感劇院駁二藝術特區P3倉庫群及5G體感電競基地盛大舉行。10月17日(六)13:10《人民力量:時代香港短片輯》放映結束後,將邀請香港邊城青年執行長Justine進行座談。影展片單、售票資訊及相關活動訊息,敬請鎖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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