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債》:看邁克有時還電影債

黃愛玲欣賞邁克,《戲緣》裡她就數度為他鼓掌,邁克多妙語,凌子風《狂》鏡頭下的女主角鄧么姑,邁克形容為「自動轉賬」的女人。第十九屆香港國際電影節一個尊崇「斯里蘭卡夫妻檔」的專題,邁克定名為「培里斯與培里絲」,黃愛玲覺得他心水清。韓國電影精選裡配合《吸血疆屍》與《下女》的劇照,邁克用這樣的文字襯底:「德國表現主義的情慾九宮格,填上東方的濃墨……」簡直錦上添花。不可忘記,邁克也是電影人,上世紀八十年代,他是三藩市《東西報》的駐館影評人,九十年代赴港,初當國際電影節編輯,拿手電影簡介,次年還出任節目策劃。出版的著作,起碼有《影印本》和《同場加映》專論電影。邁克自剖:「……自幼養成看電影的不良習慣,終生上不了台盤,一有風吹草動立即暴露卑微的出身,萬佛朝宗,一切索引都在光影裡……」,新書《花債》,主打是旅遊,依然三句不離本行。

《花債》收錄邁克2016至2017年間為《明報週刊》一個名叫〈某某到此一遊〉的專欄撰寫的錦繡文章,早自2015年,專欄已經開張大吉,2016 年他用欄名出版了上卷,襯托微型的彩色圖片,已經是碰撞眼球的一冊,下卷有話續完,彩色圖片放大,配合他拿手的花俏文筆,是眼睛的米芝蓮。書名取自戲曲兼電影《紫釵記》一句唱詞:「賒來花債總有時還」。未還已經拋出繡球與電影牽扯紅線,一身Tee恤短褲的簡便行裝,加上草帽布袋白鞋,邁克或是西北偏西旅遊狂,當風向南吹到愛迪生的黑色瑪利亞,他又可以從鋸齒狀的白光認出鷹的身影。

很多時候只是蜻蜓點水,電影如夏日煙雲,縈繞在心頭是一首主題曲。邁克初從美國西岸旅行到東岸,灰獵犬長途巴士駛進紐約的晨曦,蕩漾在邁克耳際是《午夜牛郎》主題曲〈每個人在說話〉。《三月情花開》散場,邁克衝進唱片店買電影原聲帶,一首〈星期六早晨到來〉唱得滾瓜爛熟,也不知道是為了旋律,還是別具一格的麗莎明莉妮。看似無情卻有情,《劉三姐》兩句山歌:「哪個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就贏得邁克一串眼淚。有時候電影看得邁克昏昏欲睡,還是主題曲有提神作用。譬如《採吾菊》無厘頭的可愛歌詞,與及《艾麗絲餐廳》鍾妮梅藻的〈Songs to Aging Children Come〉。情文並茂,卻是《江湖豪客俏佳人》,開場畫面一頭栽進陰沈的荒山野嶺,華倫比提騎着白馬來,五官還未看清楚,結他托出賴納柯翰流水般的歌聲,唱〈陌生人之歌〉,已經令邁克震驚,其後茱莉姬絲蒂推窗,柯翰再來一首〈冬日女士〉,更令他刻骨銘心,邁克形容柯翰「有種能知過去未來的況味,教我想起操控末代沙皇的魔僧」。集裡收錄的〈慶幸我遇到了你〉,就是邁克給柯翰的悼亡詞,羅拔阿特曼無心栽種,開出邁克贈送柯翰的心花,也算功德無量。

一幅畫也可以令邁克的電影眼對焦,初見莫奈兩幅陽傘女人,邁克立刻想到《碧海情天》裡莎拉米露絲撐傘在山頭迎風的場面。雷諾亞的跳舞男女,也像《Casque d’Or》裡塞爾雷加尼與茜蒙薛娜烈旋舞,不用執手,雷加尼單臂擁着薛娜烈的腰,轉了一圈又一圈,要多浪漫就多浪漫。饒有興味的是,因為電影先入為主,邁克總覺得印象派名畫像電影的宣傳海報。電影看得多了,試圖和現實唱和,少年時心血來潮踏上獨立橋,邁克可會自比《獨立橋之戀》裡與張英才把臂同遊的林鳳?青年時上落同志酒吧和超人氣教授辦公室,耳際冉冉敲響《女人踏上樓梯時》高峰秀子的匆匆步履,近年騁馳富特文圖拉島遼闊的公路,邁克的眼鏡疊印《德州巴黎》荒涼的美國。不久前,邁克到科西卡島拿破崙誕生地阿雅克肖渡假,徒步到沙灘時經過失修的豪宅,不請自進參觀,髒舊的走廊依然留有昔日的風塵,微光印在牆壁地面,「彷彿為褪色的故事保守秘密」,《印度之歌》的異鄉歌者也像幽靈般偷偷竄進去,「替又濕又熱的空氣添上鄉愁」,同場加映,還有邁克小時候聽到的修補工匠「整鉸刀啊,磨鉸剪」的吟唱。電影像戲院的帶位員,拿著手電筒,引導邁克穿過惘惘的時間荒原,找來記憶入座。

電影在《花債》純屬過場音樂,興之所至,邁克倒會編撰一段賞心悅目的影話,譬如《春心托杜鵑》,老姑婆單身從愛荷華一個粗暴的藍領小城到色慾橫流的威尼斯渡假,渴望奇跡出現,買紅色高腳酒杯時與古董商初嚐愛情甘露,以為物超所值,古董商卻有家室,想要退貨又已太遲。清教徒遇上登徒子,很難想像會擦出火花,邁克也認為反浪漫,尤其是大衛連動用嘉芙蓮協賓飾演女主角,她向來以獨立女性的姿態招搖過市,神聖不可侵犯,然而她決定與古董商分手,剪不斷理還亂,又令邁克動容,女結婚員遇上合格的男士,惟一的想望就是歸宿,邁克沒有明說,但是感情這回事,又怎可以用計算機的理智核對清楚。

筆鋒多轉是邁克的寫作特色,就看〈流動的盛宴〉一篇,從客串帶街扯到時尚店鋪和「概念店」,途經憩腳茶座與二手書店,和沙特、西蒙狄波娃、海明威打個招呼,駐步丹尼布蘭在皇家宮殿空地擺設的裝置藝術,不忘向《露滴牡丹開》拋個媚眼,看似隨意,兜兜轉轉其實有跡可尋。邁克在九十年代初,曾經定期為香港雜誌介紹巴黎熱門景點,嗟嘆咖啡座的清靜氣氛被購物狂驅逐,在消費主義與存在主義之間猶豫不決,他向《露滴牡丹開》打眼色,似乎帶點輕微的自嘲。費里尼鏡頭下的馬斯杜安尼,是個花花公子型的娛樂記者,不斷參加派對,與社會名流胡混,只為搜索更多聳人聽聞的蜚短流長做寫作資料,對羅馬上流社會的甜美生活欲拒還迎。他痴戀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安妮達愛寶,又嚮往知識份子的波希米亞生涯。邁克特別提到最後一場戲,倒有點像佛洛伊德的跣滑,馬斯杜安尼與豬朋狗友圍繞着一尾剛從海裡撈起來的魔鬼魚大吵大鬧,遠在海濱水吧的一名少女與他手語,似乎想召喚浪子回頭,邁克說若用伊士曼七彩菲林重拍這場戲,「雖然趣緻,不很合我胃口」,的確,女孩像天使,倘若用彩色渲染,完全失卻純真。

讀書的樂趣,是可以從字裡行間挑起弦外之音。〈水浸羅浮宮〉一文,邁克提到這座堆積西方文化的宮殿,不着眼於柯德莉夏萍大展高檔新裝的《甜姐兒》,偏偏高談三男女用九份四十五秒閃遊羅浮宮的《法外之徒》,就令我想入非非。《法外之徒》是高達最天馬行空的創作,急就章表達自己對荷里活電影的迷戀。惟恐天下不亂的小女子,在英語班向兩名無所事事的惡男洩露嬸母把別墅當銀行的消息,祖與占的男女組合,決定扮演雌雄大盜,先到咖啡店喝餐飲和跳line dance,閃遊羅浮宮之後,綁架嬸母,狗屋藏金,模仿比利小子的一流槍法決鬥後,三缺一的陣容書寫愛情故事,共赴南美仿傚亡命鴛鴦。電影的情緒不斷轉變,就有點像邁克的筆法,高達遊戲人間的態度,更讓我想起邁克不按牌理出牌的生活方式,喜歡在戲院與劇院流連,到偏遠的海島渡假,興之所至,乘飛機到遙遠的國度,只為向舞蹈或是能劇的偶像問好,邁克不一定是高達的粉絲,一舉一動卻與《法外之徒》情投意合,隨緣的瞬間,生活與電影執手相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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