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情主義寓言》:周蕾的倫常十二探

温情主義一與華語電影掛鉤,容易令人聯想到情緒失控、感情用事、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多與失落有關,倘若牽涉到女性,更有社會地位低微、男性附屬品的興嘆,從這些經驗覺醒,姊姊妹妹站起來。在《温情主義寓言:當代華語電影》,周蕾認為這些陳腐的西方觀念再不適合當代華人社會,她反思温情主義,要把它理論化,回歸到媒介與本體論的歷史關係,抽取温情裡的「温」字分析,處於冷熱兩個極端之間,有温和、適度、節制的提議,甚至傾向妥協,將就一個壓抑和無法容忍的環境。在1988年至2003年間,周蕾挑選了十二部華語電影討論,她心目中的温情主義,是內心的感情深度,經過現代化的衝擊和挑釁,變得更為強烈,最終似是有關適應一個舒適/家庭式的內在環境,諷刺的是這個環境卻又充滿排擠的意圖,儘管求取中庸之道,沿途又充滿壓迫和仇外的病徵。記得名導演道格拉斯.薛克(Douglas Sirk)着意批評美國社會,礙於荷里活的政治和商業環境,不滿只能用文藝片的類型包裝,周蕾把温情主義當作寓言求取教訓,探熱針還是插入當代華人社會,量取體温。

華人社會素來注重家庭觀念,周蕾在第一卷卻指出,呈現在當代華語電影的家,再不是有瓦遮頭那麼簡單。書分三卷,周蕾通常的習慣是在每一卷分析四部電影。第一卷未經普魯斯特同意,商借「追憶逝水年華」的名字,有意追問人的根源。《風月》回首漢人聚居地之外的偏遠地區;《我的父親母親》懷念鄉村生活;《花樣年華》憶述香港1960年代的時尚風格與室內裝璜,似乎家到了二十世紀末已經失落,挑引劇中人思家情切。這一卷裡,周蕾的great conceit 卻在分析《春光乍洩》,分明是1990年代兩名男同志的愛情故事,發生在當下,怎算懷舊?心水清的周蕾卻留意到電影裡只有開頭一個肉帛相見的歡愛場景,以後兩名男同志離離合合,在性與愛兩方面都再沒有掀起高潮,這一幕於是可以解釋為對過去的回憶,王家衛用黑白畫面表現,似乎也有這個意圖。這場戲又自成一家,與電影其他情節並無關連,我們或可以詮釋這一場景發生在另一個時空,甚至是超現實的神秘起源。電影裡的現實卻是,兩名男同志經常吵架,有時似乎渴望重回愛欲的時刻,兩人曾經靈慾一致而尚未分化,性愛也就透過刻骨銘心的狂亂回憶呈現出來,當然追憶可以浪漫化,周蕾指出,懷舊是一個回不去的國度。

「移民見聞,女性選擇」是第二卷的命題,兩個不同的方向,反映了周蕾的一點猶豫。她同樣揀出四部電影討論。《吃一碗茶》與《喜宴》的家長,來到異地,關心的始終是祖家傳宗接代的觀念。《吃一碗茶》裡,父親堅持兒子回鄉娶一個純中國種的新娘,在他虎視耽耽下,兒子患上陽痿症,媳婦發展婚外情,壓抑下的畸形發展。直至媳婦向兒子奉上一碗遠道從家鄉運來的茶,總算治好兒子的病,她也懷了孕,王穎喜劇收場。周蕾不禁提問:「媳婦肚裡的孩子,究竟是誰的骨肉?」她反問自己:「這又有甚麼重要?」就算在海外的華人社會,只要開枝散葉,一切都被允許。周蕾也幽了《喜宴》的父親一默,他遠道從台灣到來紐約,主持兒子的婚禮,無意中發現兒子是同志,不以為然,並不表示他思想開通,周蕾打趣地說,父親只不過把兒子的男伴侶當是沒有生養的正室,只要他允許兒子與假新娘製造下一代,對於同性戀三角家庭,他就隻眼開隻眼閉。《吃一碗茶》和《喜宴》的華人,身居異域,仍然要依附父權社會的統治和制度才能生存。周蕾分析《甜蜜蜜》,大可以沿着這條思路。女主角從中國大陸移居香港,只為嚮往當地的經濟繁榮, 1989年香港股市大跌,女主角也從麥當奴女郎淪為按摩女郎,甚至黑市夫人,移居紐約,她卻從非法移民身份爭取到合法居留,我們可以指責女主角是拜金主義者,她卻始終沒有像《吃一碗茶》的媳婦和《喜宴》的假新娘,淪為生育工具,周蕾並沒有把握這個主體,彈藥向大眾商品的意念發放,似乎只懂捉鹿不識脫角。周蕾的真知灼見在討論《客途秋恨》。她留意到許鞍華採用實驗性的敘事手法,倒敘有時有對白有時沒有,倒敘中又再有倒敘。周蕾認為許鞍華試圖打破父權社會規定的界限。

饒有興趣還有第三卷,命題是「拍攝未來生活的願景」,周蕾如常抒寫四部電影,卻是句句精采。她首先為張藝謀抱不平,影評人認為他早期的電影,用神話化和落後的中國迎合外國人的口味,強調東方色彩,諂媚國家權威,周蕾卻認為他愈來愈懂得把握映像,輸入歷史情懷。《幸福時光》說的是身無恆產的小市民,在工人階級普遍失業的大環境下,用略帶荒誕的利他主義行為滿足集體夢想。《一個都不能少》描繪人道主義對抗非人化和效率低的教育機構。如果說張藝謀以前把注意力集中在獵奇情調、色慾、腐敗和父權社會的壓迫,他的鏡頭逐漸把凝視移向國家,特別是處於悲慘狀態的鄉野,被剝奪就學機會的孩子,展望將來,張藝謀強調大公無私,非親非故的倫常關係。

這種倫常關係,流落到《盲井》,變成殺人動機,煤礦場來了兩名陌生人,帶着找不到工作的外地農民說是親戚,落井工作時下石製造「安全事故」,「親戚」遭遇不測,乘機找礦主賠償。導演李楊為兩名兇手辯護,他們把染血的錢財寄回家,希望子女得到良好教育,其實良心未泯,保障下一代過好日子,等於延續自己的性命,是另一種形式的傳宗接代。周蕾卻反駁,兇手為了保護自己的家人,不惜謀害他人,其實劃清「我們」與「他們」的界限,「我們」只包括至親的父母夫妻兒女,兄弟姊妹都是外人,遑論非親非故的「他們」,更不惜借助殘酷和暴力行為達到目的,最終只會發展成納粹黨式的憎恨和仇外情緒,周蕾認為他們是當今寰宇村無家可歸的流浪客。

蔡明亮的電影往往瀰漫着一股特異的氣氛,未必是每個人都喜歡吃的一碗茶,譬如《河流》,兩父子來到鄉鎮的三温暖,在黑暗中未能相認,陰差陽錯成其好事,衛道之士必定指斥為擾亂倫常,甚至索福克里斯的戲劇《伊底帕斯王》也未能逃避譴責,當母親知道情人是自己的兒子,立刻羞憤自殺,兒子也害怕大災難降臨國土,刺瞎雙目自我懲罰。《河流》裡,亮燈後父親知道性伴侶是自己的兒子,摑了他一記耳光,兩人又若無其事生活下去。周蕾猜透蔡明亮的心事,認為倫常關係發展到了今天,幾近瓦解,既然兩父子都有相同的嗜好,為何不可以放棄以前的身份,改喚對方為同志或者夥伴,訂立新的社會契約。父親這個稱謂,隨着權力的轉移,也名存實亡,周蕾認為蔡明亮對倫常關係的激進觀念,其實超越書裡她討論的很多導演。

行文中周蕾樂意使用「我相信」、「樂於提議」、「願意補充」、「努力顯示」、「爭論」的字眼,不脫學者喜歡思辯的本色,看過別人的文章後,反芻抗辯,往往推展新的視野。周蕾的靈視,就是本書引人入勝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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