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鈴可解的繫鈴人──《孤城淚》的暴力與反撲

在美國黑人弗洛伊德遭警察壓頸而亡的事件鬧得滿城風雨的當下,或者我們可以回看香港一宗疑似類同的案件,只是他就像弗洛伊德之前更多死後無名的某某,沒有名字、沒有身份、沒有一段剛好由途人拍下的影片,甚麼也沒有。他只是因為與美國警暴發生的時間接近而得到幾分注目,但也只像一顆小石子扔進湖裡而引起一波小漣漪,復又如同其他宣稱無可疑的案件一般,寂然消逝。《孤城淚》(Les Misérables)彷彿這些事件的縮影,黑人社群日復日承受着歧視與冤屈,在法國這個小社區裡只是習以為常的生活,不同種族與地方勢力隨時爆發衝突的張力似乎是無解的結,而身為公權力,負責駐守巡邏的警察根本不曾梳理矛盾,甚至反過來利用各種勢力鞏固自身的權位。他們既無視底層人民的苦況,更是維持這不公不義的制度本身。

 

權力慾偏執狂

警車停靠在巴士站旁,隊長Chris以懷疑在那裡等巴士的黑人女孩吸食大麻為由盤問她們,女孩恐懼又憤怒地宣講自己的權利,Chris搶去正在拍攝警察濫權證據的手機,一手摔在地上,呵斥她們離開。得到法律背書的Chris一句「我決定妳有冇權」就像眾多擁有公權力的政府以治安為由不斷控制人民日常生活的無上真理,而忠實地執行這些權力的人正是這群服膺維持社會秩序信條的警察。這些警察甚至不曾覺察他們一方面高壓統治着底層人民,另一方面又受到上層官僚的意識形態宰制及統治,還沾沾自喜地認為自己能夠控制一切,就像Chris下車前對「新仔」Brigadier說着「睇我表演啦」的自大與譏笑。

但受一眾權力統治的底層人民呢?只得默默忍受這些無理對待。Chris的小隊四出尋求偷獅賊,隨意找到幾位黑人小孩後突然像追捕重犯般扣查搜身。一開始為女孩解圍的Brigadier也用非常粗暴的方式對待他們,直到其中一位孩子的媽媽怒罵警暴才怯生生地離開,Chris卻拋下現實中似曾相識的一句:絕對不要認錯。Brigadier在不了解社區脈絡的情況下,只因看見他們跑開就肆意濫用公權力,甚至於這群孩子甚麼都沒有做;Chris則是理所當然地打罵羞辱。這種完全不對等的力量,正如傅柯(Michel Foucault) 《瘋癲與文明》所言:「想到權力的機制,我總是想到權力以毛細血管狀的存在;在這些毛細管處,權力觸及到每一個具體的人,觸及他們的軀體,注入他們的行動和態度,他們的對話、學習過程和日常生活。」當槍傷黑人小孩的過程無意中被另一位孩子Buzz拍到,企圖毀滅證據的Chris到餐廳向伊斯蘭教會領袖Salah要人時大喊「我就喺法律!」的嘴臉,如同一種公開處刑前的政治儀式,宣讀着本人無上且絕對的權力。

諷刺的是,這個警察小隊其實有一位黑人成員Gwada,本應可以擔當種族間互相理解的橋樑,卻完全遭同化,以敵視目光看待黑人同胞。在「市長」The Mayor向小販收「陀地」時無視同胞承受的歧視與痛苦而成為打手,視這種非法勾結為維持秩序的方式,甚至在偷獅賊Issa反抗時首先開槍,幾乎將之射死。在電影後段Gwada在母親面前難過痛哭終歸不是轉化成改變的力量,受Brigadier質問時竟仍以近來心情不好的謊言試圖為自己的暴行開脫。絕對不要認錯:那些防暴槍使用方法、面對人身安全的應對,以至需要保障人權的警察守則,在電光火石之間化為烏有。更甚者,Issa中槍後,Gwada手足無措,Chris拒絕施救,只希望找到並消滅罪證。因為在他們眼中人命如草芥,最重要是自身權位,哪怕有人因此喪命,掩飾罪行才是要務。

 

勾結共謀的歧視結構

法國實行多元文化融合政策經年,但一直潛藏在繁華街道下的陰影始終不曾消退,電影的背景完全對照這次真實世界的衝突。Brigadier游說伊斯蘭教會領袖Salah時質疑2005年法國騷亂事件不啻加深仇恨的螺旋,此後法國人並無反省對少數族裔的剝削與壓逼,反而造就極右白人至上主義勢力抬頭。代表人物瑪琳勒龐高呼恐怖分子滲透難民,有色人種到來侵蝕法國傳統文化。

《孤城淚》的Chris是白人,他對付的是黑人,似乎順理成章地套上「非白即黑」二元對立的框架。然而,隨着Brigadier跟着Chris第一次執勤,我們便發現歧視並非僅僅來自外在的公權力,更多是來自內部人與人的矛盾,「市長」看不起Gwada成為朝廷鷹犬,Gwada也看不起「市長」仗勢欺人;黑幫老大看不起Salah自恃社區保護者的傲慢;黑人小孩不斷被大人否定他們的價值;整個黑人社群看不起同樣承受歧視壓逼的吉卜賽人,認定有他們的地方必會發生壞事。歧視滲透到生活的每一個角落,他們既是互相仇視,同時互相依存的共謀者,如果不去建立共同敵人來狀大寄居旗下的「同伴」,根本維持不了各自的地位。電影後段Issa被放走後獨坐垃圾場爛梳化上飲泣,沒有任何人,也沒有歧視的他者,逃離在各種勢力早就盤根錯節的社區,不再相信自以為掌握一切的黑白灰人:與其順從永不滿足的上大人,不如在沉默中爆發,「攬炒」壓逼他們的共謀者。就像《以公義之名》(Just Mercy)中Michael B. Jordan飾演的平權律師花盡力氣證明黑人同胞清白,只是令歧視黑人的口實姑且少一個,整個體制對「非我族類」的歧視結構並未根除,在本身充滿歧視的體制內追求種族平權的公義似乎緣木求魚。也從側面窺見為何Issa不再信任所謂大人建立的秩序與規則,而是執起武器,不甘為奴,嘗試推翻壓逼者。

由同為被壓逼者間互相歧視,到以警察為馬前卒的公權力由上而下歧視。我們發現歷史不斷地重複,雨果《孤星淚》男主角為家人温飽偷了一條麵包繫獄十幾年,獄長無視背後由這宗罪案牽引出的貧富懸殊社會不公,甚至否定他是人,只剩下24601的編號。因為獄長根本不相信人能改過,永遠將男主角扣上罪犯的帽子,就像《孤城淚》一開始Chris遇到昔日親手拘捕的釋囚,明明他準備面試找一份正當工作,Chris竟忍不住譏笑一番,再與同伴打睹究竟何時重操故業;甚至Chris上門找Issa時毫無理由地認定Issa家人窩藏罪犯,嘗試強行入屋。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為何電影最後反抗的孩子們同樣襲擊「市長」與黑幫老大,而非Salah與吉卜賽人?因為在這個排斥黑人的社會,後者起碼不向當權者屈膝,而以自己的方式生存;前者卻選擇勾結共謀,為自己攫取更大的政治利益,「市長」只想借此掌握警察的把柄,好擴大自己的勢力,而黑幫老大則想透過幫助警察換取販毒事業不受干擾。以Issa為首,處在夾縫中被當成爭權奪利的工具的孩子們,還得忍受多少次四方八面的歧視與壓逼?現實中法國多文化融合政策的失敗與其卸責為黑人的劣根性,倒不如說整個體制由始至終未曾真正接納這些人,大部份黑人的處境就像Issa與他的同伴那樣,面對公權力蔑視之餘,也遭到為利益出賣自己的同胞圍困。

 

真相與公義的距離

Buzz無意間拍到開槍一幕,作為銀幕上的觀眾,我們很快進入警暴的思考模式;但試想像不知就裡的民眾看到這段黑人小孩扔石攻擊警察的影片,會認為是警暴,抑或只是合法地向「暴徒」反擊?我無意在這裡說明孰對孰錯,反而在在提醒諸位,即使這影片呈現了事實,也遠不是事實的全部。在Chris的小隊到足球場捉拿Issa,為何要像追捕逃犯般?Issa的同伴以肉身抵擋警察,好讓他得以逃脫,為何這群孩子下意識便要反抗及逃走?因為我們都知道「真相」不是警察開槍,Issa倒地。這個片段只是導火線。地區警察、黑幫及黑人社群領袖共謀私利的體制暴力也只是層層盤剝的社會結構的其中一個環節。即使Chris整個小隊被革職、起訴,難道就代表問題已經解決?埋藏在背後的脈絡仍舊被抽空,黑人孩子承受的暴力與不公始終無法被看見。

後殖民學者史碧華克(Gayatri Spivak) 那句「Can the subaltern speak?」直指問題核心,這裡的人正是遭體制排斥的「毒瘤」,如果說制度上有效的行動是令黑人社群真正得到接納的開始,這裡便是完美的反面教材。電影一開始Chris輕描淡寫地對Brigadier說這是黃賭毒包羅萬有的小社區,沿路將對生活其中的人描述成三教九流的惡棍流氓。這些黑人真的都是十惡不赦的壞人?抑或只是在備受歧視與打壓的環境中,被逼走上絕路?然而,即便真相是為了生存,只可以從事別人眼中最低層最鄙夷的行業,又有多少人理解其嘗試改變。Chris一行人到餐廳向Salah要回開槍影片那幕,Salah對Brigadier說道「我想要相信你」,不啻希望Brigadier的良知能改變往昔種種偏見。只是要求體制反省無疑緣木求魚,Brigadier最後都不過將證據交回Gwada手上,因為Brigadier知道真相只存在於眾人選擇相信的世界,人造的仇恨仍在輪迴。Salah的願望再次落空,電影後段他獨坐無人的餐館,那一刻,神的教誨是如此蒼白無力,甚至於無力還原真相。

最後以Issa為首的反抗者把憤怒釋放後,是否代表史碧華克所說的聲音已被聽見?真相得以彰顯?恐怕無法如願,因為公權力為要掩飾自己的過錯,共謀者為維護自身利益,只會操縱他們想要的真相來鞏固權位。即使最後令憤怒與仇恨的螺絲加深,令大眾對這邊緣社群的歧視加深都在所不惜。

 

憤怒通往何處

西班牙憤怒者運動有句格言「We have a vote, but we don’t have a voice」,那麼尖銳那麼警醒,但電影隱然折射出另一個更無奈的真相,因戰禍成為難民到這裡聚居的黑人連投票的資格都失去,再墜入恐怖分子、搶奪資源、罪惡之城的論述中,遑論他們能夠發聲,能夠揭櫫真相。因此,Salah質問Brigadier「如果憤怒是他們唯一被聽見的途徑呢?」即使明知徒勞無功,是否只有無動於衷的選項,若然反求諸己,感受對那些底層人民來說,反覆受害,積累憤怒就是他們所學到的日常生活。身處其中,又該如何自處。

「你避免不了他們的憤怒」Salah交出證據前對Brigadier說出彷彿過去自己的心聲,更是現在孩子們的心聲。電影結尾的抗爭場面,定鏡於Issa手執汽油彈與Brigadier對峙,而後者拔槍用公權力最為暴力的象徵「勸說」Issa,自是莫大的反諷。在不得不面對無法收拾的憤怒時,為何眾人仍對公權力偽善的暴力視而不見,反倒有如「市長」之流成為同謀,幫手將反抗者千刀萬剮,將聲音消抹?

在雙方對峙而畫面慢慢轉黑,剎那間透出雙方的面容混和着冷酷、憤怒、恐懼與焦慮,但憤怒引起的暴力反抗似乎在導演眼中仍非答案。電影開首以同為法國人自豪的興奮劑藥效已過,眼前長路漫漫,尚未看見出口的曙光,一浪接一浪的憤怒又悄然而至,無人可逃……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