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眼的影像》,是真象還是幻象?

如果當初橋本忍沒有到傷兵岡山療養所醫治肺結核,終其一生最多是一位成功的商賈。然而他確曾入住,鄰床一位病友遞來《日本影畫》,無意中為他鋪排了通往編劇的途徑。雜誌最後數頁登載了一個電影劇本,出自伊丹萬作手筆,橋本忍當時年少氣盛,誇口說自己可以超越那些年日本最出色的編劇,回家後嚐試用療養院的生涯為題,撰寫《山中軍人》,以為不費吹灰之力,卻耗費了他三年多,從時間裡學會謙遜。由初試牛刀到輾轉認識黑澤明,可以說是因緣際會。其後登上編劇寶座,卻要靠他自己的修為,在《複眼的影像:我與黑澤明》一書,橋本忍展示編劇的光華,不時倒湧起挫敗感。

每一個認真的劇本都是編劇向自己挑戰,通常他們都能排除萬難,戰勝心中的魔障,卻也有失手的時刻,惟有高舉白旗投降。不說不知道,有一個名叫《武士的一天》的劇本就胎死腹中。《留芳頌》之後,黑澤明與橋本忍決定一新觀眾耳目,開拍一部古裝寫實劇,簡簡單單地描寫德川前期武士在一天內起居作息。較戲劇化的場面是武士傍晚回家後,被迫切腹自殺。說來冤枉,當年武士侍侯的幕藩,前往江戶替代幕府將軍執行政務之前,需要打點從山林運來的杉木,送到市場拍賣,再向錢莊借款。罪魁禍首卻是山林管理人,錯報杉木數量,以致幕藩有欺詐錢莊的嫌疑。山林管理人自然需要切腹謝罪,武士身為城裡的職員,也要陪葬。無法轉寰的律法會令觀眾興起無奈的嘆息,為了加強氣氛,橋本忍着意安排武士與友人共進午餐,憶念兒時在河邊嬉水追魚的情況,用先前的詩意對比結局的殘酷。既是寫實,劇本每一個細節都需要照顧。然而資料顯示,德川前期的武士並沒有吃午飯的習慣,早晚只吃兩餐。似乎是無關重要的細節,看在嚴謹的編劇譬如橋本忍眼裡,卻像失去重心,一時迷失在戲劇的城郭,感受不到故事人物的情感交流。成功的電影和劇本,多少年後仍然有鼓動人心的力量,倘若只是編劇一廂情願,再經不起時間的考驗,橋本忍深明這個道理,硬着頭皮向黑澤明宣佈失敗,心中湧起前所未有的挫敗和屈辱感。

開始編劇,時常是橋本忍一個人的操作,加入黑澤組後,學習適應集體編劇,通常程序是橋本忍寫第一稿,黑澤明修正,小國英雄加入後,也不動筆,充當劇本審閱,他們就是這樣撰寫《七俠四義》,黑澤明在寫作時還播放德伏扎克的《新世界交響樂》鼓動士氣,一切樂觀。然而當故事像雪球般越滾越大,橋本忍的心情開始感到混亂,尤其是黑澤明病倒後,他更感到一根重擔負在肩膊。他形容「創作劇本就像跟看不見的東西作戰」, 一鼓作氣,還可以盲目向前,一旦停下來,開始感到疲倦,失敗感與挫敗感就洶湧而來,他巧妙地把寫超過兩小時的劇本比喻為馬拉松賽跑,終點不斷延長,跑道的選手只感到惶惶然。

記者與影評人問黑澤明,既然自己懂得寫劇本,為甚麼選擇集體創作?他的答案總是:如果劇本由導演一個人負責,他會學懂依賴,駕臨片場才正式決定劇本的流程,寫劇本時得過且過,橋本忍認為黑澤明只是沒話找話說。真正的動機,是想提高劇本的資素,幾位編劇討論過主題,其中一人負責寫初稿,再次開會後修正為第二稿,再經審閱成為定稿,務求盡善盡美。黑澤明是一位極其嚴謹的導演,《我對青春無悔》之後,直到《七俠四義》,他都奉行編劇先行的寫作方式,與其說編劇先行,倒不如說以劇本為重,他會要求數位編劇都寫同一場戲,再由他批閱,從每份草稿抽取最精采的片段,去蕪存菁,潤飾前後連接的部份,也就天衣無縫。這種複眼書寫的編劇方式,看在別人眼裡有點匪夷所思,尤其是具有強烈個人風格的劇作者,更會覺得被貶謫,有志不能伸。橋本忍起初就感到有點不習慣,一連串的焦慮和挫敗感襲來,不能自已。編劇之間更像明爭暗鬥,倘若感到力有不逮,還會出現思路閉塞的現象。然而習慣之後,橋本忍又覺得理所當然。年前中國旅德藝術家劉揚發表了一系列對比中德意識形態的組圖,「關於自我」的環節,中國人的自我,幾乎要用放大鏡才能找到。還看「關於領導」,中國的領導人,彷彿巨人站在一堆大衛之間。再留意傳統的日本人,獻身大機構後悉力以赴,放工後也寧願與同事打成一片,一切以大局為重,編劇先行的寫作方式,在日本如魚得水,反映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的精神。

《七俠四義》之後,黑澤明另闢蹊徑,捨棄了編劇先行的寫作方式,寧願邀請幾位編劇到來商討,設定主題後便寫下定稿。這種「一次定稿」的編劇法,對於大部份的編劇無疑是一種釋放,有種擺脫纏足布穿上繡花鞋的舒暢,諷刺的是,一些編劇習慣了三寸金蓮,卻嫌繡花鞋騰出過多自由空間。黑澤明下一部作品《生者的紀錄》票房失敗,橋本忍連忙指責「一次定稿」是罪魁禍首。儘管其後的《用心棒》、《穿心劍》、《天國與地獄》曾經大放異彩,橋本忍依然認為「一次定稿」下的劇本少了戲劇的張力,沒有乾淨利落的敘事手法,欠缺爆炸性的高潮戲,到了《影武者》,更有不忍卒睹的感覺。然而黑澤明志不在此,以前他不喜歡拍平凡的題材,逐漸發覺萬物都有真理,只要細心觀察。一直以來他都不喜歡預測電影結局,所以他沒有故事大綱,寫下第一場戲,再看它怎樣有機生長。直到《亂》,橋本忍才體會到黑澤明完全把感情投入創作,自己化身成電影中的主角。到了自傳性濃郁的《夢》,黑澤明更有一份對美學的執著,無必要事前做好準備工夫,他已經擺脫電影巨匠的身份,搖身一變成為隨心指向的藝術家,橋本忍因為「一次定稿」引起的挫敗感,倒像自尋煩惱。

編劇遇到的屈辱和挫敗感,其實可以推展到人生,我們往往自作聰明,以為通曉生命的窺門,其實只是胡作妄為,白白浪費了一生。屈辱與挫敗感或者可以令我們屏息靜氣,痛定思痛。說到底,編劇也不盡是苦楚,籌拍《七俠四義》之初,黑澤明請東寶影業公司的文藝部蒐羅資料,製作人向黑澤明與橋本忍匯報,提到室町末期到戰國時代,山賊橫行,治安不好,農民會雇用武士保衛家園,黑澤明與橋本忍聽得資料,四目交投,這就有了默契。橋本忍說:「寫劇本的兩個人彷彿發現獵物,露出尖銳牙齒正蓄勢待發的模樣……」就教人忍俊不禁。導演與編劇若有一點靈犀,總牽動創作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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