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解開「執翻條命」的創傷?──《無名勳章》

《無名勳章》改編自真人真事,以現在的視角回溯1966年4月越戰時期的「阿比林行動」。行動目的是把連隊當作誘餌誘發越共攻擊,再由尾隨側翼的兩個連隊反攻。不過查理連(Charlie Company)卻陷入了越共的陷阱之中,幾乎全軍覆沒,而美國空軍威廉皮森伯格(William H. Pitsenbarger)在阿比林行動中,親自垂降到慘不忍睹的現場進行救援,把傷兵送上救援直升機。他最後更放棄逃生機會,叫正被敵軍炮火攻擊的直升機先行離去,自己留在地面戰鬥到最後一刻。隊友們為了William可以得到最高軍事榮譽的鋼鐵勳章,不懈爭取了幾十年。政界新星Scott被逼接下這項繁瑣的工作,他本打算敷衍了事,卻透過到訪退伍軍人,療癒他們,也療癒了自己。

有別於一般戰爭片,電影並不刻意渲染戰爭場面的殘酷,反而側重描寫退伍軍人及其家人的戰後創傷,把他們埋藏心中的恥辱、內疚和憤怒等等的複雜情緒娓娓道來。阿比林行動的倖存者回到美國,卻遇上當時反戰情緒高昂,被杯葛及歧視,有些店舖更表明「狗和越戰軍人不得內進」,使他們的創傷雪上加霜。其中一名軍人Takoda說:「我是自己國家的難民,這種感覺比被子彈射中還痛。」他們相信自己殺人是為了讓人民可以安穩生活,但到頭來卻被人民狠狠背棄。Takoda內心苦苦掙扎,最後更道出事實:在阿比林行動中,他報錯方位,令炸彈降落在自家軍營,TK自己友,最後他卻因倖存而獲得紫心勳章。強烈的內疚感使他直言自己雖然「執翻條命」,餘生卻像活在牢獄中。另一名倖存者Tully亦坦承,自己當時慶幸死的是他人而不是自己,並對自己這種想法感到羞愧及憤怒。「如果有機會,我們每個人都想離開。William是唯一最有機會走的,卻留了下來。」William的無私奉獻與Tully的貪生怕死形成鮮明對比,使Tully被自責感折磨了數十年。

坦白說,在戰爭中貪生怕死實在可以理解。這本是人性的軟弱。身旁的手足被捕,再不跑的話,下個就到你。這時你會選擇救人還是走人?走得甩的話,你也許會慶幸被捕的不是自己,也許會自責自己的不是。但走唔甩的話,承受以上情緒的人也只會是你身旁的另一位。懦弱的人性必然會把你推至這種思考僵局,我們能做的就是承認軟弱。就如電影裡的Tully,直面自己不能接受的一面,便是療癒的開始。至於TK自己友,在混亂危急關頭實在容易出錯。筆者的朋友就試過做滅煙隊時候淋壞了記者的相機(若該記者看到的話實在想誠懇說聲對不起),至今仍懊惱不已。我們能做的,只有原諒自己、壯大內心,因為日後的難關還是會接踵而來。難保日後香港文化大清洗後,我們淪為越戰老兵一樣,店舖門口貼着「狗和黃絲不得內進」。不過屆時大概黃絲一詞也早已被禁,被一波又一波的新語淹沒於歷史之中。

回到電影。William的父母仍舊非常懷念兒子,樂於分享當年一家人與William當時女友的點滴,可見William原本生活豐盛,最終卻為素未謀面的陌生人放棄了所有。William的父母與Scott會面時,Scott疑惑他們讓William上戰場的理由,他們回答:「你教給孩子的價值觀,不能因為害怕失去就收回。而且,若不是我家的兒子上場,會是誰家的?鄰居的?妹妹的?還是你家的?」及後,他們又遺憾慨嘆William未有兒女,未能看到William愛上他兒子的一刻,也未能讓他明白他們有多麼愛他。William的父親患上骨癌,希望在生之年見證兒子取回他應得的鋼鐵勳章。劇本的一字一句都細緻刻畫出對兒子的驕傲和疼惜,還有喪子之失落和無奈。

William把深受戰後創傷折磨的痛苦者連結起來。表面上大家同為William爭取鋼鐵勳章,實際上勳章對在生者來說更有意義。通過肯定William的成就,在生者癒合種種傷口。電影裡的主角Scott上進而有野心,一心衝刺事業,人生唯一害怕的是職場失意,對歷史毫無興趣,也毫不在意,情況與多數現代人一樣。但了解William一事後,他明白到最應恐懼的,是不能做他認為正義的事。他因而突破心理障礙,不惜得罪高官,冒着失業風險,為William爭取鋼鐵勳章。在這個動盪的時代,相信大家同樣有着Scott的恐懼,然而大家會選擇屈服於恐懼之下?還是堅持做自己認為對的事?無論如何,無人可以置身事外,如電影所說:「在你出生後的每一顆炸彈,都跟你有關。」

電影劇情平淡而緩慢,沒有太多刺激的對戰場面,沒有戰爭片會有的高潮迭起,但人物心理描寫功力卻非常深,配合着老戲骨演員的一顰一笑,把人物的種種複雜情緒細緻地呈現,強大的感染力牽動着全場觀眾的情緒。電影滿有金句,人物也立體而有說服力,使電影氣氛感人卻不矯情。對白精警,令筆者在觀影期間抄個不停。電影最後加插阿比林行動的真實倖存者訪問,強調着電影是建基於大量史實而打磨出來的真誠動人之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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