黏在她身上的所有東西──《無痛斷捨離》殘忍的回憶本質

這是一個關於新晉設計師裝修新工作室的故事。

一種普及文化裡(拍給成年人看的)的青春故事,故事是這樣的:開首鋪陳一種因為年少種種童稚、膽怯、遲疑、莽撞,長久埋藏心底情意而形成的鬱結,故事以重逢或重回過去、坦露或探尋自我作為故事的主要動機,結局要麼讓本該早就出現的愛情結果成真,要麼遺憾地讓人面對不能回到過去的現實。儘管沒辦法破鏡重圓,故事還是會透過各自的成長、祝福對方、感謝過去美好相遇等理由互相肯定。猶如時間不存在一樣。猶如過去承受過多少傷痛現在都可以幾句說話跨過一樣。

《無痛斷捨離》是一齣關於追憶的泰國電影,相比單一渲染青春情懷的電影,這電影對回憶的體會深刻得來既冷酷卻又充滿悲憫。我能夠想到對這電影最崇高的讚美,是它對日常生活的剖白,能夠讓我聯想起美國文學極簡主義代表小說家瑞蒙.卡佛(Raymond Carver)。

是生活的頹敗與回憶的殘忍構成《無愛斷捨離》這齣電影。說這電影令我聯想到瑞蒙.卡佛,不單是因為電影提到「極簡主義」,不單是簡約的對白和緩慢的特寫長鏡頭(當然卡佛都不只是簡約而是極簡),還有的是隱藏於日常的灰暗與美好舊事丟淡後的蕭索蒼涼,以致一切終歸瓦解拋棄、暗示難以窺望未來的一種卡佛式(Carveresque)結局。

 

房間的隱

房間在文學作品中常以自我的隱喻出現,《無痛斷捨離》也不例外。故事講述一個回流泰國的設計師阿靜,為了改造自己老家成為全新的瑞典式「極簡主義」工作室,執拾、清理遺留在家中的舊物。這裡的隱喻是:房間是自我,房間風格是個性,裝修是自我改造與展露,而被犧牲的舊物就是記憶。

主角阿靜曾經想一了百了平價將所有東西賣掉,卻悵然不安而後悔,後來被好友發現自己準備丟棄她送過的禮物而心中有愧,就正如那些流行的青春故事,她也同樣面對過去因遲疑、怯懦或自私作崇犯下的過錯,開展了一場歸還舊物的旅程。

比起說回憶是美夢,說回憶是傷痕,風化過後被時間埋藏的回憶更像是疙瘩。被翻開、劃破之前,我們在看似遺忘的過程中跟它們無聲無色地日常共處。阿靜的弟弟一直在雜亂的房間裡過活,經營着時裝網店,被阿靜牽連要執拾老家,才意會到平日生活空間多麼雜亂而狹小;被丈夫拋棄後醉生夢死阿靜的母親,在丈夫遺下的工作室裡起居,寫字枱成了她的飯桌,辦公椅成了她的睡床(以致常常腰酸背痛),日復一日對着電視唱着同一首歌,吃的睡的過的離不開關於他的回憶殘渣,宛如所有的哀傷均淡然乾涸,化為一種往返重覆不自然的路徑。

回憶與時間的殘忍

台灣小說家伊格言小說評論集《幻事錄》中〈所有東西都黏在我們身上──瑞蒙.卡佛〉,分析瑞蒙.卡佛經典短篇小說集《當我們討論愛情》裡兩個小說,一篇是講述販賣家中舊物的故事〈為甚麼你們不跳個舞〉,另一篇是講述生疏多年的父女回溯過去的故事〈所有東西都黏在他身上〉──這兩篇故事正好跟《無》的最主要的兩條故事線非常相像。

〈為〉講述美國中產小鎮裡的一名男子,將家中臥房裡埋藏摯愛回憶的家具,搬到前院和車道拍賣,期間遇到一對熱戀的小情侶講價,以自暴自棄的方式接受殺價。伊格言指出小說營造空間、角色之間的對比,例如小說將原本臥室的光景,對比強制挪移至不應存在之地的主臥室,並僅以四字「His side, Her side」(中文譯文為:他這邊,她那邊),精準點出過去跟愛人一起居住的起居間和現在男人孑然一人在前院散貨的巨大差別,透過如同終將凋零的回憶一樣的舊物,召喚出「兩個曾經於此暫時棲止而如今於焉不存的人形魂魄」;小說又描寫這個哀傷的男人割價拍賣、甚至請她們跳舞展現體貼的短暫善意,在情侶卻看來不過陳舊、酸腐,毫不在乎,反而展露出「近乎神經質的殘忍」。

《無》敘述阿靜鼓起勇氣約見故友,期望歸還屬於對方的東西就可以了斷那些如同疙瘩的鬱結,有的很順利,也有的卻碰了一鼻子灰,但看到最後對方還是收下可以放下心頭大石,直到最麻煩的難關──一句話也沒說,離國後就被阿靜斷絕來往的前男友阿安。

《無》的主要故事線主要有兩條,第一條就是面對過去父親的回憶,跟母親糾纏要不要丟掉他離開後已經無人彈奏的鋼琴,第二條就由這裡開始──由歸還前男友舊物起,發現過去的故事。這齣電影描寫回憶的殘忍跟〈為甚麼你們不跳個舞一樣〉,刻意營造當下,對比早已悄然消失的甜蜜温熱。

期望的落空讓過去所有的愛,分明變成恨。弟弟找到小時候爸爸彈奏鋼琴為姐姐慶祝生日的照片,對比現在荒廢了一樣的家,過去歡樂的場景讓阿靜也冷言「原來們曾經如此有過愛」。這幀照片,還有象徵曾經存在幸福回憶的鋼琴,反而刺痛着這個失落的家庭,讓她一直難過掙扎要不要割捨這個再次淌血的疙瘩。

阿靜逼阿安聽完她的悔過接受歸還舊物,故事線並沒有在這裡終結。聽聞到阿靜不斷歸還舊物的一對舊情侶朋友,拜託尋找過去合照放在婚禮儀式使用。她發現那幀照片檔案保留在阿安的電腦裡,因此前往他家,一起翻開過去的日常生活碎片。回望歡樂慶祝的合照,阿安眼裡只有空洞,從後盯着阿靜,以時光機為喻(時光機就是電影原來名字)說道「看起來很普通的照片,現在卻是無價的,幸好我留下來」,而此時他女友在露台遠處聽着耳筒絲毫沒有察覺。這個畫面裡暗示了一種曖昧而冷酷的對照,另一個暗處裡淌血的疙瘩:

回憶那邊,我們這邊。他們到頭來復合了,我們沒有,也將很可能不會回到那邊。

 

敘事的空白與終歸衰敗的日常

《當我們討論愛情》另一篇作品〈所有東西都黏在他身上〉,講述一個生疏多年、已長大的女兒在聖誕節探訪父親,對話間請求父親講述過去一些關於她的舊事,而他只能吐出一個跟她母親爭吵小事,往事雖以温馨的和好如初作結,期間卻被打翻早餐的小事搞壞。伊格言認為戛然而止的無聊小事,敘事空白之間隱藏了許多看不清的情節,暗示着分離與敗壞。到底母親現在怎樣了?女兒成長期間,父母之間發生了甚麼事?我們不知道。回溯遙遠甜蜜日常過後,女兒轉移話題,雀躍地請他帶領遊覽米蘭市內,父親一口答應,腦裡卻停止不了種種歡樂回憶的湧動。他認為這小說描寫了一種觸感,「粗礪而明確,形象明明如此憂傷,多彩但仍帶着某種光度不足的灰暗」。

電影《無》刻劃回憶的殘忍,也運用了以上所謂敘事的空白,暗示過去曾經發生的種種有悲有喜的往事,人在回憶面前竟如同被幽冷海洋覆沒一樣的孤苦無依。

阿靜的父親為甚麼離開家庭?他們過去發生了甚麼事?我們不知道。故事到了高潮,阿靜坐在他遺下的鋼琴前,終於鼓起勇氣打電話,鏡頭只交代了靜那邊開頭結尾幾句說話,但空白的時間裡父親說了甚麼呢?我們到底不知道。我們唯一看到的是,忍着平靜說話的阿靜,掛掉電話後哀慟落淚,跟弟弟說着父親不留戀他們,甚至後來提到父親竟然忘了自己的聲音。蒼白空蕩的寂靜裡,我們感受到一種巨大而幽冷的憂傷翻湧、懸浮在房間,但始終無法看透她的傷痛。

阿安前往新加坡前離棄了女友,阿靜恍然發現一切都無可挽回,不得不摒棄了最初以為可以彌補、療癒過去的偽善,放棄歸還舊物。結局裡我們看到,房間裡那些象徵着回憶、留下貼上字條準備歸還朋友名字的東西,和從朋友手中拿回的舊物,一切都讓弟弟把自己的房間一件不留地清空,甚至叮囑甚麼不要去過問自己,阿靜無法面對只能獨自去酒店度過除夕夜。

新年伊始,房間裡的所有舊物不復存在,我們能夠想像這裡過去曾經存在過各種紛雜的歡笑與眼淚,現在只剩下白茫茫得可怖的牆壁。好友問她處理好跟安的關係了嗎,陷入虛空的阿靜撒謊說他已放下過去準備跟女友去新加坡──這是一個何等孤獨的光景呢?割捨了所有過去,現在的她只剩下了自己徹底孤身一人了。她只得否認,她只得承受,她只得告別所有。回憶的疙瘩再次淌血,但這不是因為黏在身上的殘肉壓在血管與筋脈而刺痛,而是表面的殘肉牽扯身體温暖滑潤的血肉,一起大塊大塊無情撕裂下來,然而主角阿靜卻只能裝作無事默默落淚。電影最後的幾個鏡頭拍得看似如此簡潔,卻能一剎那令人毛骨悚然,又令人熱淚盈眶。也許人生的無奈,正如伊格言對〈所有東西都黏在我們身上──瑞蒙.卡佛〉的總結:

窗外大雪紛飛,無數的變動與死亡猶且在冰冷中流動醞釀──他們「曾經歡笑,依偎着彼此笑着,直到淚水湧出」;而即便如此,我們所擁有者,或人生所可能擁有者,依舊僅僅只是寒冷,以及薛西佛斯式的,終究徒勞的行進,手無寸鐵但持續不段冒着寒冷要去的他方。

命運。無可迴避的終局。這結尾優美如詩,悲傷如詩,簡潔迅速(僅只一句)至令人難以抵抗,猝不及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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