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的空間與身份──的士、茶餐廳、桑拿與教堂

* 副題為編輯後加

《叔.叔》平淡似水地描述了兩位已有家室的老年男性相遇、相識,再到分離的過程。導演似乎毫不掩飾地透過平淡的敘事手法,強調老年同志的愛情故事其實也非常普通,暗指社會不應歧視或帶有異樣目光。但我認為導演將普通愛情故事框架套入老年同志來「普通化」老年同志的做法,同樣掩蓋了老年同志,甚至所有香港同志面對的各種「不普通」問題。現實生活中的同志,面對的問題不僅僅是愛情、家庭、宗教上教科書式的同志掙扎,更多的是誇張離奇、荒誕恐怖、更深入、更悲慘、更「不普通」的事件和情感。但我無意藉此批評電影,此亦非本文重點,只能說這是導演選擇的呈現手法,而我也只能像突如其來的電影結尾般在此止住。

鑑於近年香港的局面和處境,觀看香港電影時難免會主觀地以香港的角度出發。電影的「港味」十足:的士佬、茶記和街市買餸等;意識層面的則有催婚、性別定型和宗教家庭等。如此充滿港味,最吸引我的是電影在空間上的處理手法。要談香港,很多時候都會觸碰到空間,而同志更是時常需要與空間周旋和爭奪的一群。因此,在觀看電影時,很難不注意到電影中的空間與身份的關係。

柏與海(編按:兩位年老男主角的名字)想像自己的同志身份之態度和方法顯然有差異。柏作為仍與妻子共居、子女已成家立室的丈夫/父親,同志身份顯然並非完全定義自己的壓倒性存在,更似是潛伏於體內的一部份;海則已與妻子分離,亦有不少圈內朋友,雖同受家庭身份的限制和控制,但同志身份明顯較柏來得鮮明和重要。在此,電影透過的士來為柏賦予權力,令他探索自己同志身份的主權和移動權,藉一架移動而(某程度上)私人的交通工具,脫離原有的社會及家庭身份,游走於同志世界的內外。

巴里巴(Etienne Balibar)提出的「移動權」指出,當我們強調人有移動權,公民的權利和責任就能從領土之中分離,並同時意識到任何人都應該有機會和權利離開原有居住地。柏的家作為其長期居住並生活的地方,正是其無法分割的領土。孝順的子女不斷游說柏退休,但柏堅持駕駛的士。的士既是表意上與家庭分割的職業,也是脫離居住地、向外移動的象徵。的士代表了柏的移動權,賦予他離開自己既有身份的機會,並藉的士的移動來認識海。值得留意的是,當柏提出載海到家的時候,柏拒絕海坐在副駕位置。這種否定,正是基於的士對柏而言的私隱性,這種私人的權力,甚至拒絕同為同志的海過份接近,其位置只能是後座。由此可見,的士代表的更是一種限定的個人空間和賦權工具,而非單是柏接觸同志世界的中介。

的士作為導航(navigate)柏同志身份的工具,帶領柏走進了不同的、嶄新而私隱的同志空間,但亦僅限於這種私人的空間。從柏在茶餐廳極不自在的表現上可看出,他的同志身份與公共空間是存在矛盾的,同志身份走進公共空間的結果只有出現強烈不適症狀,或是逃循。對他而言,同志身份只能受限於其自身群體內的私人空間,例如是海家人不在時的住所,或是銀河桑拿。只有身處這些空間,他的同志身份才能真正被暫時釋放,性愛、撫摸、深入對話和情感只有在這些空間才得以生存和展現。即使是無人而空曠的海旁,也被柏納入為公共空間,行為變得不親密而帶有距離感。

因此,柏的同志身份是在否定之中誕生和成長的,而這種否定更是多重的:個人、家庭、社會,以及空間性的否定。這種先經自我否定,繼而被精心操控下才能展現的身份,既沒有得到自我的承認和肯定,亦缺乏存在的空間權。但與此同時,這又誕生出一個核心的矛盾點:它確確實實存在,比任何身份更為真實。

柏的移動權為他認清自己同志身份確實存在,也令他認清這個身份不比自己原有的各種身份重要。妻子的凝視、兒子的家用、女婿的困境,以及一場異性戀的傳統婚姻,令他最終明白,自己已然深陷於原有的身份領土之中。也許是因為年齡,亦也許是因為對妻子的不忍心,在觀眾無法準確猜測原因之下,現實戰勝了本質──柏選擇埋藏自己的同志身份,將其移動權拱手讓予女婿,並將海推遠。

柏和海有默契地將這個被否定的同志身份外化成宗教信仰,物質化成十字架鏈子,並為它賦予各種情感上的意義和符號。柏最終的歸還,一如其先前在電影的不斷否定,以世俗的口吻拒絕承認這個別具意義的物件,藉拒絕宗教來拒絕自己的身份。電影辯證之處,在於電影結尾柏最終緩緩步入無人的教堂。在這個既世俗又神聖、既私人而又最赤裸的神話空間,柏茫然地凝視面前的十字架,彷忽在尋求宗教這個脫離於一切社會身份存在的協助。電影突然結束,留下的困惑與突兀,正與無數同志面對的混亂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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