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人之選:思覺邊緣】《瘋狂的一頁》:新感覺派與電影實驗

* 原文刊於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網站

實驗精神和現代主義,是二十世紀的文化藝術潮流,不同領域的藝術創作,都發掘人的內在心理意識,以及表現的方法與形式。

《瘋狂的一頁》是日本前衛實驗電影的先驅作品,具有里程碑式的歷史價值。影片問世於大正末年,由衣笠貞之助導演,原作者為川端康成,電影的工作人員名單忽略了編劇人員表,據考證,影片劇本由衣笠貞之助、川端康成、犬塚稔、沢田晩紅四人合撰。影片一度散佚,直至1971年衣笠貞之助從倉庫中尋回,重見天日。目前所見的僅為缺本,但無損影片的前瞻性和藝術價值。

《瘋狂的一頁》為新感覺派映畫聯盟的作品。新感覺派是二戰前的日本文藝流派,以橫光利一和川端康成二人為代表作家,新感覺派作家在同人雜誌《文藝時代》(1924–1927)發表作品。文藝主張方面,橫光利一在〈新感覺運動〉中指出:「所謂新感覺派的表徵,就是要剝去自然的表像,躍入事物自身主觀而直感的觸發物」。至於川端康成在〈新進作家的新傾向解説〉一文中說:「沒有新表現,就沒有新文藝。沒有新表現,就沒有新內容。沒有新感覺,就沒有新表現。」新感覺派作家重視主觀多於客觀,重視感覺多於理性,追求新的表現與形式。

《瘋狂的一頁》是新感覺派電影,而影片的風格,深受德國表現主義代表作《卡里加里博士》(The Cabinet of Dr. Caligari,1920)的影響,也有法國印象主義電影的痕跡。全片聚焦於瘋人院和心理狀態,展現出非理性的扭曲世界。

《瘋狂的一頁》開首就以雷雨為意象,呈現出洶湧澎湃的內心世界,以及外在世界的種種衝擊。影片充滿房間、門窗、鐵欄、籠子等意象,帶出封閉的世界和內外二重空間,引申出理性與非理性的精神世界。《瘋狂的一頁》的表現節奏快速,教人目不暇給,刺激觀眾視覺,產生重重感覺與自由聯想。電影也活用舞蹈,南榮子異國情調的舞蹈和現代舞蹈,為電影加添藝術與神秘氣氛。

《瘋狂的一頁》無字幕,但並非完全沒有劇情,片中在瘋人院工作的守衛,在雷雨之夜探望妻子,守衛過去曾是一個水手,對妻子不好,卒之引致她瘋狂。守衛心感內疚,在瘋人院一邊工作,一邊照顧妻子。翌日,守衛的女兒來到瘋人院,告知將與一個年輕人結婚,守衛開始擔心,妻子在瘋人院一事,可能令女兒未婚夫誤解,令大好婚姻告吹。

瘋人院中出現騷亂,守衛被主診醫生責罵。然後,守衛幻想在抽獎中贏得大獎,可以給女兒當嫁妝。現實中,守衛的女兒再來訪,告知婚姻出了變故,守衛決定將妻子帶離瘋人院,隱姓埋名。可是,二人出逃不成功,他幻想反抗和重傷了主診醫生,可是女兒竟與一個長鬍子的瘋人結婚。守衛又幻想向瘋人分發面具,面具都是歡笑的面孔。現實中,他繼續工作,但他已沒有鎖匙(醫生拾去),不能再探望和照顧妻子了。最後,他看到長鬍子的瘋人向他鞠躬,彷彿是向岳父致意。

《瘋狂的一頁》就如一幕又一幕的意識流動,衣笠貞之助運用了疊印、倒置、快搖、跳接、空鏡頭、慢動作等多種電影技巧,尤其出色的是開場時,樂器(指向聲音與聽覺)、舞蹈、雷電與雨水的疊置,展現出快速而強烈的節奏感,刺激觀眾的感官,也暗示瘋人的心理狀態。

《瘋狂的一頁》充滿幻象與回憶,切合新感覺派美學觀。川端康成是《瘋狂的一頁》的原作者,他的掌小說〈不笑的男人〉(1928)就寫了當時拍攝的過程和電影尾聲的設計。川端康成想到古董店裏微笑的假面具,「用意在這暗淡的故事結尾出現明朗的微笑,卻未能實現,所以至少要讓美麗的微笑的假面具把現實遮掩起來。」川端康成最終卻發現了現實與美的不一致:「這悲慘的人生的面孔,原先是隱藏在美麗的假面具後面,後來才顯露出來的。」甚至,川端康成疑問外在社會的虛假,人活在假面的社會中:「過去在我身邊不時地露出溫柔的微笑的妻子的面孔,會不會是假面具呢?女人的微笑,會不會像這面具那樣是一種藝術呢?」

回到《瘋狂的一頁》的結尾,笑或許令人想到茂瑙(F.W. Murnau)的名作《最後之笑》(The Last Laugh,1924),但這個抽象的尾聲,也可以帶來許多聯想,假面具代表了壓抑非理性帶來,維持表面的秩序,以及表現個人的無奈。

《瘋狂的一頁》的藝術成就固然教人讚嘆,但電影的社會文化意義也同樣重要。電影的瘋人院是人內在的心理顯影,也是社會的縮影,社會表面上理性有序,管理妥當,但由於不滿和反壓制的力量隨時如水洶湧而出,社會秩序是脆弱的。

另一方面,電影的瘋人院也是日本社會的象徵,在恥感文化主導的日本,羞恥的壓力來自外部,包括譏笑和排斥,守衛受恥感驅動,暗中照顧妻子,與社會隔絕,女兒出嫁一事,令守衛要帶妻子進一步疏離社會,這些都反照出恥感文化的強制力。結果,守衛無法逃離恥感文化的社會強制力,唯有以面具假裝一切美好如常。

《瘋狂的一頁》在專門放映外國片的電影院放映,得到影評人如岩崎昶和田中純一郎的欣賞。可是,票房收入並未抵消支出,衣笠貞之助需要為松竹公司製作歷史題材電影來償還債務。但是衣笠貞之助的實驗精神並不休止,他再接再厲,拍攝另一前衛實驗電影《十字路》(1928),然後,衣笠貞之助帶着《十字路》離開日本到歐洲,在蘇聯會見了愛森斯坦和普多夫金,1930年回到日本,為松竹公司拍攝了《黎明以前》(1931),影中運用了蒙太奇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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