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厚天高》:去政治的政治性

原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71231

人物紀錄片難拍,導演所選取的位置稍有差池便會毀掉作品。寫過人物訪問大抵也會明白,人的生命如此龐大複雜,怎能在不長的篇幅裡去蕪存青?如何才是最「合適」的鋪陳進路?誠然,這些問題皆無標準答案。拍攝人物紀錄片比書寫人物訪問困難,拍攝時若錯過了珍貴的場面或說話,便難以補回。而紀錄片的最大特性正是位處預設與不能預設的交界,拍攝者與被拍攝者的關係與距離、各種變動的因素也參與形塑鏡頭下的人物。一切盡在知與未知之間。帶着這些想法來看《地厚天高》,會更明白電影去政治化的策略。

 

去政治、去英雄的青春主體

近年不少本地紀錄片直闖議題禁地,引起公共熱烈討論。好像剖析六七暴動歷史的《消失的檔案》,拍攝本土派重要人物梁天琦的《地厚天高》亦是另一顯例。梁天琦的名字,附帶着香港近年千絲萬縷的政治版圖,也讓電影盛載這些糾葛,難以簡單評價。即使電影的好壞十分顯而易見。導演林子穎(Nora)開宗名義說這是一部青春片,環繞梁天琦鮮為人知的私密面貌,無意展示他的政治理念以及對社會新近變化的回應。但作為一部捕捉政治人物(而且是如斯具爭議的政治人物)的電影,的確欠缺爬梳政治脈絡與論述的厚度,也讓鏡頭下的人物略顯自說自話。興許是「梁天琦」不得不與香港的宏大格局繫上,觀眾難免抱有期望,因而有落差。就筆者的觀察,縱然不少人也指出電影所缺乏的政經分析切入,但亦有不少人對電影能呈現梁天琦不為人知的一面予以讚許。的確,鏡頭下的梁天琦真誠坦蕩,舉手投足也充滿魅力,因而讓站得極近的影像,只需跟隨着他,洋洋灑灑,也不會難看。如果說政治人物的紀錄片必然落入政治激情的窠臼,《地厚天高》的「去政治化」取態,一方面疏解了對於政治人物既定的扁平想像,返回私密人性的曲折面向;另一方面,當人物與政治環境的張力被緩解了,人物同時被重新置放在香港的脈絡之中,其主體也能被重新確立。這裡所指的主體,並非指梁天琦作為一名本土派的悍將,也不是指向他的「時代革命」;而是一位參與政治的香港青年。如此也能解釋,為何一位年輕的紀錄片導演,會採取「去政治化」的策略來敘述一位重要的本土派青年故事。

導演前作《未竟之路》同樣聚焦於參與政治的香港青年──擔任香港大學學生會會長的本土派青年馮敬恩,如何一路走來參與不同的政治運動。電影因而也被稱為唯一一部「本土派」光譜的雨傘紀錄片。《地厚天高》依舊沿着政治事件切入,開首簡介香港歷史,九七回歸是敘事的開端。影像旋即回到當下時空,梁天琦一邊旁述香港眼下的景況,以至他所代表的本土民主前線(簡稱「本民前」)的政治理念,影像則鋪展着旺角「魚蛋革命」的片段,雙軌並行。最後,「叮」一響,我們才明瞭,梁天琦的旁白一直是在新界東選擇論壇上的發言。時間到了,宣言結束,限期的象徵不言而喻。這既是梁天琦的限期,也是香港人的限期。此段讀白是梁天琦在全片僅有地直述其政治理念,往後的段落,他已被噤聲,電影亦轉為探索他的內心與成長。而片首這段聲畫交接的處理亦同時為電影落下重要的註腳──眼前的青年梁天琦,他正深陷於時代的囹圄裡,一言一行也難與時代隔絕。

 

個人即政治

電影篇幅不長,大約從梁天琦新界東補選後開始記錄,直到去年底梁頌恆與游蕙貞被取消議員資格(DQ)後,他身在美國為止。全片的敘事結構分成四段,首段先從梁天琦上庭開始,復回到大學宿舍,回憶他如何受宿舍的奉獻精神啟發,以至大學畢業後患上輕度抑鬱的往事。第二段鋪展他決定第二次參選立法會卻遭取消資格。第三段是經歷許多風波後他的內心掙扎,與第四段DQ事件發生,他人在美國,保持距離的態度互為映照。從整個敘事框架裡,我們看到的,是梁天琦的政治仕途從頂峰掉至谷底。電影雖多番強調梁天琦不是英雄,只是一位平凡的青年;片中梁天琦後期亦直言欲為自己打算(加入本民前從未想過自己),所以後期才前往美國、沒有現身。但如斯敘事卻顯然落入英雄成敗的話語當中,依舊通過狹義的政治體系來凝看他的起 伏轉變。

電影後段轉向被DQ的梁頌恆(導演在映後談中提到其中一主要原因是梁天琦離開了香港),最後一場反對人大釋法的遊行抗爭,對照的是林鄭月娥上任行政長官,與香港萬家燈火,電視上放着慶回歸的片段;背景音樂則配上充滿諷刺意味的《東方之珠》。這段可謂與片首的九七回歸港督揮手告別、旺角「魚蛋革命」、李志的《廣場》等互為映照。梁天琦仍是社會波折浪潮中的其中一員。他推波助瀾,也被大浪推着前行;他既是主體亦是載體,無法脫離。

這種猶豫不決的拍攝視角,可謂電影的缺憾,卻也是電影的鮮明取態。其中很大原因是導演與被拍攝者的距離非常接近。電影中不論是訪談,或是其他日常片段,鏡頭緊跟隨着梁天琦。我們甚少看到其他家人、朋友的身影,更遑論他們的訪談。我們通過電影所認識的梁天琦,就是在鏡頭前自白與回答的他,不多也不少。導演選擇以如此乾脆俐落的呈現方式,突顯他的個人經驗,折射其背後所象徵的青年主體。梁天琦的軟弱,既屬獨特的個體經驗,同時亦與眾多的年輕人互通共感,連結着隱隱未見的青年群體。這些聲音被掌握話語權主流媒介隱埋與漠視,如今被一位本土派陣營的代表人物在一部獨立紀錄片中言說與揭露。而手執攝影機的,同樣是一位年輕人。

台灣媒體研究學者郭力昕曾在《真實的叩問──紀錄片的政治與去政治》中討論「個人的即政治的」主張,他提到另一位紀錄片學者Paula Rabinowitz談論紀錄片的政治性功能最終提供「自我認識」或「自我定義」,「以再現自己來顯示自身與社會的關係」。我們在片中看到梁天琦更鮮活的自我主體,電影抽去宏大的政治論述,展示一位青年在當下時代的迷茫。去政治化是天真的說詞,個人即政治,紀錄片的政治性仍然無法被繞過。就如梁天琦在片末自彈自唱Beyond的《十八》,歌詞轉化成片名。地厚天高,無一不是當下香港年輕世代的寫照。

2 commen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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