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跟慈悲有關,從撞羊開始──專訪《撞死了一隻羊》導演萬瑪才旦

訪問:何以
撰文:譚以諾

萬瑪才旦新作《撞死了一隻羊》改編自次仁羅布短篇小說〈殺手〉和他自己的短篇小說〈撞死了一隻羊〉,是關於一個康巴人復仇和救贖的故事,而我們這次訪談,就從康巴人開始。我們所謂的西藏中的「西」字,不過是從中國的「中」來看,而藏區在傳統上可以分為三個地區:衛藏、康巴和安多。他們地區文字相同,不過方言不同,信仰相似,不過生活細節有些不一樣。問及為何他會選拍康巴人的故事,萬瑪才旦一再強調,其實三個地區文化差異不大,不過方言不同,而選擇康巴人為主角,除了因原著小說外,還因為康巴向來有復仇故事這傳統,而這傳統正是萬瑪才旦這部新片想要處理的問題。

故事的時代背景也是一個因素。不知道看過《撞死了一隻羊》的人有否留意到它的時代背景?《撞死了一隻羊》的背景是在八十年代,主角是位貨車司機,出入於藏區,既帶着濃厚的傳統氣息,亦染上了現代的氛圍。「我的電影都有明確的年代,像《老狗》,就是發生在九十年代。我想拍攝當時藏區處於現代邊緣的狀態,於是就選拍了安多。《撞死了一隻羊》是在八十年代,拍攝康巴就更能顯示藏區進入現代後的狀況了。」

康巴當時這種介乎現代與傳統的氛圍,其實直接反映在主角金巴的角色造型上。很多人在《撞死了一隻羊》預告片的中看到帶着墨鏡的金巴,就聯想到監制王家衛的造型。導演否認這曾聯想,反倒指出這與角色設定本身相關。「小說對金巴有很多心理描寫,呈現出他的心理狀態,但電影本不太適合大量的心理讀白和旁白,我自己也不喜歡。我因而運用了墨鏡,墨鏡是他的內在表現,他的心理就藏在墨鏡之後。」金巴後來在結局脫下墨鏡,大概也是反映着他的內心轉變吧。

萬瑪才旦還說,金巴的設定有點像典型的康巴漢。「你有沒有聽過康巴漢?」我對藏文化不太熟悉,沒有聽過這說法。「在中國,一談到康巴漢,就會聯想到這種強悍的硬漢。」不過他又指出,金巴這位康巴漢並非一般的康巴漢,「他是八十年代見過世面的人,跟當地人的裝束也不一樣,會帶墨鏡,穿上現代的裝束,有點錢,喝的啤酒和聽的歌也與當地人不一樣。」他可以說是穿越着藏語區與外界的人。

整部影片中,貨車司機金巴整天駕着貨車,穿越康巴區不同的地方,不難讓人聯想到公路電影。再者,萬瑪才旦的前作也有類似的公路元素,像《尋找智美更登》就是在路上追尋的故事。但是,導演說他並沒有刻意要拍公路這電影類型。「《尋找智美更登》確是明確的路尋故事,因為我想要把不同的藏區呈現出來,公路很適合開展這樣的故事。至於《撞死了一隻羊》之所以用到公路,主要是與小說有關,並沒有刻意安排,也不是說我自己特別喜歡公路電影。」雖然金巴的造型也很像一般公路電影會看到的硬漢,「但我用上這份強悍,其實是想要呈現金巴外在與內在的反差。他外表強悍,但內裡卻有着慈悲心,與影片中的殺手正好相反。」

談到慈悲心,就不能不談到在萬瑪才旦電影中常見的宗教元素。宗教元素在《撞死了一隻羊》也是很強烈的,甚至可以說是成為形式的一部份:影片的結構就像輪迴,從起點到終點但又重新回到起點。「在藏文化中,宗教和日常生活是分不開的。我們的宗教讓我們對生命感到慈悲,就像金巴撞死了一隻羊後,慈悲心起,想要把牠帶到寺廟去。」但萬瑪才旦卻又指出,不論是在日常生活中,還是他這部影片中,這種結合着宗教的日常生活總會有令人感到荒誕的一刻。「金巴撞死一隻羊後,慈悲心起;但在另一場合,他又買一整隻死羊。又例如在藏宗教中,對生命是很尊重,所以經常放生,但同時,我們又會吃肉。」在人生活最為自然的地方、最為沒有意識的地方,往往是最有荒誕感的地方。

萬瑪才旦除了敏感於這份荒誕外,他自言夢和幻想很感興趣。這確實他的電影給觀眾的印象十分不同。向來,他的電影給人一種緩慢而寫實的感覺,有些時刻甚至近似紀錄片,想不到他原來對現實以外的「幻」同樣感興趣。「以往比較少拍夢和幻想,是因為現實條件的限制,需要拍現實的題材。但其實我很早就對夢和幻想有興趣,我在小說中很早就寫了,有一篇叫〈流浪歌手的夢〉,就是寫夢的。」他曾在不少訪問中提到,他對夢的理解既受莊周夢蝶的影響,亦有參考佛洛依德。「夢嘛,就是人生如夢,就是無常。在《撞死了一隻羊》中,夢跟慈悲有關,從撞羊開始。」他這句,彷彿開啟了我解讀影片的一個角度:金巴撞羊,引起他的慈悲心,這慈悲心卻又把壓抑在他裡面的夢境展開來,滲入到他與另一位殺人既像輪迴又像夢蝶的狀況。

電影中這環形結構,一方面來自佛教的輪迴,另一方是原來也來自博爾赫斯的〈圓形廢墟〉。萬瑪才旦自言很喜歡博爾赫斯的小說,這也是叫我這位訪談者很意外的。〈圓形廢墟〉中也有夢,也有這種環形結構。萬瑪才旦就像是把藏佛與來自南美的想像結合在一起。不過,他的環形並不是重複回到起點;對於他來說,結局脫下墨鏡,其實意味着放下。「在我理解的佛教中,人們能通過惡的事到達善,就像影片中的殺手,透過殺,他最後放下。」這或許可以說是萬瑪才旦式的夢之解脫,對金巴的壓抑,其實來自傳統,來目康巴人的復仇傳統,對金巴的解脫,就是把惡放下到達善。傳統和過去在這裡竟成為了佛洛依德式的壓抑,成就《撞死了一隻羊》的一個夢。

對於我而言,影片中最為夢幻、最為意想不到、最不萬瑪才旦的,大概是影片一開始就播放的那首歌──Giovanni Capurro的〈O Sole Mio〉(我的太陽)。雖然開始的那歌是藏語版,但它卻並非當時藏人會聽的歌曲。萬瑪才旦說,他在寫劇本的時候已經加入這歌,其中一個原因是想要加強金巴日常生活的荒誕感。「很多年前,我曾在草原的車上聽到這歌。你可以想像,在䓍原上聽到這歌,感覺是如何突兀。」他就是想要把這突兀感放在電影之中。不只如此,細心的觀眾或許會發現,其實歌也與劇情有關。歌名叫作〈我的太陽〉,鏡頭就拍着貨車中金巴女像的照片,我的太陽,太陽就是他的女兒。

影片的結尾,我們看見飛機在天空中飛過。據導演所說,這也是藏語區在八十年代可以看到的現象,他小時候就看過。藏語區就如此這般的,進入了新的現代時代了。萬瑪才旦在訪問最後,提到藏傳佛教祖師蓮花生大師的藏地寓言,「蓮花生大師有一則著名的寓言,寓言說:『當鐵鳥在天空飛翔,鐵馬在大地奔馳之時』,這個世界就會改變了。」到底蓮花生大師這則千多年前的寓言是否指飛機呢?我們無從得知,但萬瑪才旦就選擇把飛機作為鐵鳥放在影片的結果。墨鏡脫下,復仇終結,世界也就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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