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最喜愛同志電影十選

原文刊於作者網誌

每年選十部最喜愛同志電影時,總會覺得冥冥中有股趨勢。2017年是整體實力平平,但跨性別電影尤其凸出的一年,[1] 2018年的關鍵詞我自己覺得是「法國」,去年一部法國片都沒選的我,今年倒是選了好幾部法國片。我覺得同志電影就是這點有趣,因為不以風格而以議題區分,因此誰只要拍同志,就有機會被評選,而不永遠只有某幾種風格及其導演才會獲得青睞。當然,同志電影發展至今,還是會形成主流和非主流的品味。因此,本片單的目的之一也是要平衡觀點,希望所選之同志電影不集中於某種性向、某種風格及其導演與所屬國家,以達到第二個目的──讓主流或非主流的同志電影都能被介紹。然而,十部終究是太少,每年被拍出來的同志電影多不勝數。

身在台灣的我們可以從金馬影展及金馬奇幻影展、台灣國際女性影展、台灣國際酷兒影展、台北影展等主要影展及一般院線中,看到不少同志電影,但仍只佔全球產量的一部分。2018年我因分別擔任女影台灣競賽獎初選評審及酷兒影展選片人,而比一般人多看了不少未能在院線及影展中播放的同志電影,對遺珠之憾有了更深的體會。本片單向來是以該年度在台灣上映(含影展)的同志劇情片為評選對象,但即使撇除無緣上映者,遺珠仍然甚多。在進入正式的片單前,且讓我先將遺珠一一點名,按觀影順序為:想必是同志理想的《親愛的初戀》(Love, Simon)、柏林影展泰迪熊獎最佳劇情片《螢男本色》(Hard Paint)、酷兒影展開幕片《路易時代》(After Louie)、探討足球場上的同性戀的《我的冠軍男友》(Mario)、女同性伴侶為求生子而遭異男亂入的《我的女朋友男朋友》(Anchor and Hope)和帶我們回到八〇年代愛滋病恐慌的《1985》。

最後要補充的是,《BPM》和《以你的名字呼喚我》是去年就預先決定好了的兩個名額,因為兩片都是在2018年才登上院線。但因為預留了這個名額,整體水準高於2017年度的2018年度競爭更為激烈。而我於2018年已看,但2019年才登上院線,也會比照此兩片做法先預留名額的,則是尤格.藍西莫(Yorgos Lanthimos)的《真寵》(The Favourite)。

 

一、《BPM》:與病體同運動同戀愛同生同死

■導演/羅賓.康皮洛(Robin Campillo)

■地區/法國

2016年我最喜愛的同志電影是《5點59分愛上你》(Paris 05:59: Théo & Hugo)。[2] 《5點59分愛上你》和《BPM》有不少共通點:法國,而且是巴黎;同志,而且有愛滋;愛情,而且很浪漫。但以愛滋病解放力量聯盟(AIDS Coalition to Unleash Power,簡稱ACT UP)巴黎分部於九〇年代初的運動為背景的《BPM》,比《5點59分愛上你》更具政治性。《5點59分愛上你》不是沒有政治性,但其浪漫愛情還是比酷兒政治稍為吃重。《BPM》的難得在於它不只連結了愛情與愛滋病,更將愛情與愛滋病與運動連結,個人與戀人與運動中的無論是友是敵,乃至於整個社會都環環相扣至難分難解。

《BPM》的配樂、鏡頭,在在都搭配著並強化了這個難分難解。導演康皮洛是法籍摩洛哥人,對上一部執導的作品是2013年的《掏空我的愛》(Eastern Boys),也是同志電影。早在《掏空我的愛》裡,康皮洛就示範過他驚人的音樂觸覺和場面調度。我至今記憶猶新的是《掏空我的愛》裡那場一鏡到底的邊開趴邊搶劫戲。到了《BPM》,康皮洛也用上相同手法,卻更為精緻。會議現場一轉眼就化成了遊行現場,遊行現場又一轉眼化成了遊行後的派對現場。大概再沒有、至少暫時沒有一部同志電影,無論在議題上,還是在美學上,都能做到這種程度的水乳交融。

生病的身體是無法被控制的身體,同志電影中常見的卻是美好、典型的身體,而非《BPM》裡的愛滋病體。從酷兒政治的角度看,《BPM》可以說是以其既非美好、典型,甚至沒有未來(no future)的病體來對抗中產式的生活方式。但撇除理論,生命本就如病體般無法被控制。在《BPM》裡,生命無常,而且短暫,卻迷人如在黑暗中初次觸碰到戀人的身體──儘管帶病,依然身體。

 

二、《喜歡你、愛上你、逃離你》愛滋病、中年危機與忘年戀

■導演/克里斯多福.歐諾黑(Christophe Honoré)

■地區/法國

不管是否同志電影,《喜歡你、愛上你、逃離你》(Sorry Angel)都是一部很難不討好的電影;若要不被討好,除非先否定巴黎即浪漫。這當然是刻板印象,但生活中未必有巴黎/浪漫的我們,偶爾還是會寧願世上真有巴黎,而巴黎當真浪漫。小鮮肉亞瑟(樊尚.拉科斯特〔Vincent Lacoste〕飾)就是「巴黎」,真正居於巴黎的劇作家賈克(皮埃爾.德隆尚〔Pierre Deladonchamps〕飾)早已不信巴黎浪漫,正如他也不相信,在自己即將年屆四十的人生裡還會發生什麼美好事兒,這時卻冒出了他最意料不到的──亞瑟,巴黎原來浪漫。

三十幾四十也不過半輩子,人生還長,何必灰心?但賈克可能剩不到半輩子了,因為,片中除了巴黎即浪漫外還有另一個刻板──男同志電影或男同志敘事的刻板,亦即男同志敘事與愛滋病敘事的重疊。然而,刻板未必不好,男同志敘事至今仍與愛滋病敘事重疊,是對歷史的肯認,肯認愛滋病在歷史上對男同志的影響,並作為同志運動自古以來的重要議題。如何再現愛滋病,是至今仍不時拍愛滋病的男同志電影所持續思考的課題。

《喜歡你、愛上你、逃離你》並未強調自己是愛滋病電影,賈克身為感染者的這一點只由路人甲輕輕帶過。這個輕輕帶過卻非出於隱瞞,而是出於自然而然,彷彿患病是件平常事。於是,聽在耳裡的亞瑟毫不忌諱,從未認為這會是重要到影響二人發展的一件事。但另一方面,賈克的中年危機卻與愛滋病並置。賈克不再熱衷於工作、不再相信愛情,身體也因健康流失而日漸顯老。這是所有人都會經歷的階段,無論是否感染者,我們都能進入賈克。但也正正是與男同志難分難解的愛滋病,加速了賈克的中年危機,於是,這同時是一部很男同志的電影。

《喜歡你、愛上你、逃離你》很輕又很重地再現了愛滋病,以一名男同志感染者的中年危機及忘年戀。

 

三、《以你的名字呼喚我》:相戀的男人與消失的女人

■導演/盧卡.格達戈尼諾(Luca Guadagnino)

■地區/義大利法國巴西美國、荷蘭、德國、泰國

我第一次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Call Me by Your Name)是在2017年的金馬影展,翌年,它以四項提名打進第九十屆奧斯卡金像獎,[3] 最終獲得最佳改編劇本獎。編劇詹姆士.艾佛利(James Ivory)也是位知名導演,儘管執導過的電影無數,卻只有1987年改編自E.M.福斯特(E. M. Forster)同名小說的《墨利斯的情人》(Maurice)是同志電影。在《以你的名字呼喚我》被改編成電影前,年屆九十的艾佛利只編寫過《墨利斯的情人》一部同志電影。[4] 為甚麼要強調同志?因為艾佛利本人就是同志。當然,同志不一定只能寫或拍同志電影,反過來說,同志電影也不一定只有同志能寫、能拍。不過,強調艾佛利的同志身分及這兩部他有份參與的同志電影之間的關連,有助於把因獲獎無數而趨於「普世」的《以你的名字呼喚我》拉回到同志電影的脈絡。[5] 畢竟,愛情也許是普世經驗,同性戀卻不是。

因著艾佛利的緣故而將《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和《墨利斯的情人》並置,會發現雖然皆改編自小說卻差異不少的兩片,[6] 另有與男同性戀息息相關的共通點,甚至可以視之為西方男同性戀的根源──古希臘。引用古希臘的好處是接通了這個發生在1983年的男同志故事(小說原設定為1987年)與數千年前未成為身分認同的男男戀,不好處是無可避免地承襲了該典故對女性的排斥。[7] 有趣的是,這亦無損《以你的名字呼喚我》的「普世性」──它依然廣受男與女或男女以外、同與異或同異以外的各種觀眾歡迎。

《以你的名字呼喚我》之所以「普世」,也許不在於它能被去同志脈絡地讀成普通愛情故事,也不在於古今男同性戀它都能代表,而在於它雖未能擺脫,卻如實地呈現了這古與今、男與女、同性戀與異性戀之間既不能二分卻又無法釐清的種種張力。

 

四、《春光之境》:同志的離家、尋家與回家之旅

■導演/法蘭西斯.李(Francis Lee)

■地區/英國

同志的故事是回家的故事。要證明這句話毋須翻遍古今中外的同志文學與電影,在台灣的我們,就有白先勇的《孽子》。在過去乃至於現在,出櫃所隨之而來的可能就是家庭決裂,被逐出家門的同志成了漂泊的「青春鳥」。而家除了是家庭,也可以是國家。因此,不穩定的同志情慾經常在文學與電影中充當起國族隱喻來,例子同樣可在華語世界裡找到,九〇年代末至剛踏入二千年的香港同志電影如《春光乍洩》、《愈快樂愈墮落》及《蝴蝶》等,無不是在以同志喻九七。《春光之境》(God’s Own Country)不屬於華語世界,但亦將同志、家庭與國家三繫於一,似乎也印證了無論身在何地、是何許人,同志往往尋家。

嚴格來說,《春光之境》是英國電影,更是北英格蘭電影。導演法蘭西斯.李出身約克郡,[8] 而《春光之境》的設定及取景也都在約克郡。《春光之境》的同志是年輕農夫強尼(喬許.奧康納〔Josh O’Connor〕飾)和羅馬尼亞移民工格奧爾基(艾力克.薩克魯〔Alec Secăreanu〕飾),家庭由強尼、強尼的父親及祖母組成,國家則是強尼的英國和格奧爾基回不去了的羅馬尼亞。格奧爾基是強尼父親請回來應付產羔季(lambing season)的臨時工,強尼自覺因父親的心臟病和祖母的年邁而被迫繼承家業,永遠被困家中及家所在的小鎮,自然不懂格奧爾基藏在沉默寡言後的鄉愁。然而,國籍、種族、階級與心境都不甚相似的二人,還是睡出了肉體以外的交流。也許,強尼的「被困」和格奧爾基的「回不去」其實相似,也其實都是同志在離家、尋家與回家之過程中所會經歷的心路歷程。也許也正因如此,強尼才能在遇到格奧爾基後,重新思考留守家中(而非被困家中)的可能性,而格奧爾基也能在異鄉找到新家。

 

五、《艾蜜莉夜夜Yeah》:狄更生是搞女同性戀的老處女

■導演/梅德蓮.歐內克(Madeleine Olnek)

■地區/美國

艾蜜莉.狄更生(Emily Dickinson)是女同志嗎?這是文學史的一樁懸案。但狄更生的「老處女」(spinster)形象比「女同志」更深入民心,她被藏於「老處女」後的消失了的女女情慾,或者比「老處女」污名更力證異性戀常規性(heteronormativity)的不可違。說狄更生是「老處女」,那她依然是個異女,只是個嫁不出去的異女,這跟說她是「女同志」是不一樣的。

《艾蜜莉夜夜Yeah》(Wild Nights with Emily)卻偏要把狄更生說成是「女同志」。注意,這部以狄更生及其「戀人」蘇珊.亨廷頓.吉爾伯特(Susan Huntington Gilbert)的「愛情」為主題的電影,只是「說」狄更生是「女同志」,不是要「證明」狄更生是「女同志」。該片提供的是一套看法,以這套看法翻轉另一套既定的看法──狄更生不是「老處女」,而是「女同志」。假設她一輩子未被男人「破處」,卻有豐富的女女性愛經歷,「老處女」這個只會在異性戀常規性下產生並發揮作用的污名也就頓時變得可笑。

然而,「老處女」本來就是可笑的,它之所以在異性戀常規性下產生,就是為了取笑女人;那麼,光是顯出「老處女」可笑,就不足以翻轉其所代表的異性戀常規性。也許正因如此,《艾蜜莉夜夜Yeah》把嚴肅的作家生平拍成了喜劇。狄更生的人生是一場「喜劇」,這個看法說不定比狄更生是「女同志」更狂。畢竟,「老處女」沒有男人的慰藉,又怎可能生活愉快?然而,狄更生的快樂並不來自男人,而來自蘇珊。蘇珊的快樂也不來自男人,雖然她與狄更生之兄威廉.奥斯汀.狄更生(William Austin Dickinson)結婚,但婚姻只是她與狄更生搞「同性戀」的幌子。同樣地,歷史上的蘇珊到底為何結婚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設定使異性戀婚姻變得徹底可笑。如此一來,狄更生的單身也可以被讀作「女同性戀」的幌子。

 

六、《裸愛殺機》:千古懸案的女同志改編

■導演/克雷格.孟奈爾(Craig William Macneill)

■地區/美國

《裸愛殺機》(Lizzie)改編自歷史上著名的麗茲.波頓(Lizzie Borden)謀殺案。此前,該案已多次被寫進文學、音樂、戲劇、電視劇及其他電影。與其他改編不同的是,《裸愛殺機》名正言順地把麗茲及波頓家的女傭布麗姬.蘇利文(Bridget Sullivan)拍成了女同志。事實上,如同麗茲究竟是否以亂力砍殺其繼母及生父的兇手、若是其動機又是什麼等千古懸案,麗茲與布麗姬的關係如何,也是千古懸案。

然而,《裸愛殺機》與上述的《艾蜜莉夜夜Yeah》有異曲同工之妙,兩片的重點都不在於證明,而在於提供一套看法。《裸愛殺機》要問的是假如麗茲和布麗姬是一對女同性戀人,人們對這宗謀殺案的看法會否有所改變?當然,這個問題是無法問當時的人的,不只在時序上並不可行,也因為謀殺案所發生的1892年美國麻州是個保守的時空。歷史上不是沒有過麗茲是女同志的揣測,但不是基於有跡可尋,大抵只是因為年屆三十而仍然未婚的女子,在當時就是會惹來她喜歡女人的揣測。[9] 有趣的是,圍繞著麗茲的揣測還有另外一則,就是身為女人的她是沒有能力犯下如此血腥的謀殺案的。《裸愛殺機》在片末特別強調了這一點,明明是貶低女人的這一點卻弔詭地成了麗茲得以脫罪的關鍵。《裸愛殺機》刻意要在一個不相信女人有能力殺人,也不相信女人能愛女人的時代,把這位疑似兇手讀作女同志,可以說是反正道而行地以兇手與女同志這雙重污名來替女性充權。

讀過酷兒電影理論家班蕭夫(Harry Benshoff)的《衣櫃裡的怪物》(Monsters in the Closet: Homosexuality and the Horror Film[10] 者會知道,傳統恐怖片中經常有變態殺手同時具有變態性癖的設定,藉由將之殺死來排除對同性戀的恐懼。《裸愛殺機》不同,它借麗茲一案讓同性戀殺死異性戀,並且殺得毫無悔意,殺後逃之夭夭。

 

七、《她的錯誤教育》:成長只是啟程而沒有終點

■導演/戴絲瑞.阿卡文(Desiree Akhavan)

■地區/美國

《她的錯誤教育》(The Miseducation of Cameron Post)不是個很特別的故事。又或者應該說,同志文本經常處理性向摸索,而性向摸索與長大成人(coming of age)同步發生。因此。同志再加上長大成人這兩個類型的重疊,必然是由性向摸索及其相關元素所組成,《她的錯誤教育》也不例外。

《她的錯誤教育》找來已長大成人的「超殺女」克蘿伊.摩蕾茲(Chloë Grace Moretz)主演,但她並不是片中唯一經歷性向摸索的青少年。她在片中的角色是十六歲的卡麥蓉,自幼喪親的她寄住在嬸嬸家中,高中畢業舞會時卻與女同學躲在車上親熱遭揭發,而被送往基督教營會改造性向。這個營會專門為卡麥蓉這類有同性戀傾向的青少年而設,但並不是要讓他們進一步摸索性向,而是要迫他們盡快決定性向,而這個性向當然是基督教唯一認可的異性戀。所以,與其說《她的錯誤教育》是處理性向摸索的同志電影,倒不如說它是藉由這群被迫著決定性向的青少年來反證性向之不確定性。另一方面,如果說性向是可以決定的話──例如營會負責人及導師會不斷要求入營的青少年回想自己這輩子的「過犯」,並認定這「過犯」就是同性戀傾向的根源,然則我若找到「過犯」,便可決定自己是異性戀──那麼,反而自相矛盾地印證性向乃後天構成而非天性使然。

如此一來,《她的錯誤教育》的重點並不在於讓包括卡麥蓉在內的這群青少年摸索到自己的性向,營會給不了他們的答案不見得在逃離營會後就能找到,這呼應了結局裡卡麥蓉與一起離營的少男少女雖然坐上了順風車,眼神卻仍帶茫然。然而,驅車乃眾多同志及女性電影中象徵出走的意象,其重點從來在於驅車這個動作和過程,而不在於終點。何去何從大抵是同志一輩子的生命狀態,卡麥蓉的長大成人沒有終點,只有啟程。

 

八、《寂寞離航中》:老女同也出走

■導演/馬塞洛.馬蒂內西(Marcelo Martinessi)

■地區/巴拉圭、德國、烏拉圭、巴西、挪威、法國

《寂寞離航中》(The Heiresses)是一部很特別的女同志電影(故意要跟上面的《她的錯誤教育》唱反調)。一來,它是一般人少有機會接觸到的巴拉圭電影,二來,老年同志本身就不是同志電影中最熱門的題材。《寂寞離航中》的故事也不像一般人的日常。琪拉(安娜.布朗〔Ana Burn〕飾)和琪琪(瑪格麗特.伊倫〔Margarita Irun〕飾)交往三十多年,琪拉出身名門,是個畫家,但二人的財務隨年齡上升而出現危機。琪琪更為此犯下詐騙罪而入獄,琪拉則在她入獄期間繼續變賣家檔,等她出獄。這個人設本身就有趣極了,有別於難以引起大眾興趣的老年同志(可能只是個錯誤印象),片中的老年同志是沒落的富家女和罪犯,這組合不浪漫嗎?此片不是要談老年同志電影中常見的長照與善終問題,也不是要探討老年同志是否仍能愛情,而是要讓老年同志仍有扮演不同角色的機會,並且是非一般的角色。

如果說,琪拉和琪琪的財富隨年齡上升已流失,她們的愛情也同時流失。困局迫使琪琪以身犯險,她入獄時,琪拉以為自己會死,但生性懦弱的琪拉也只能自己學著解決問題了。她放下身段,克服年齡限制,多年沒開車的她竟然當起富婆鄰居的司機來,載她去跟別的富婆打牌。於是,琪拉從富家女、畫家,遙身變成司機。她不再穿不合時宜的古著,換上輕便且年輕、有活力的襯衫、牛仔褲。驅車馳騁於公路上是能動性的最佳象徵,琪拉不再死守祖居,不再死守如祖居般侷促的愛情,而展開一段偷情之旅。

琪琪出獄後決定把車子賣掉,不因為她發現了琪拉的韻事,只因為變賣家中古董這是她們之前的維生方法,而車子本來也只有她在開。琪拉沒有多說什麼,只在找到買家的翌日清晨半句話也沒說就把車開走。年老依然出走,並且一人上路。

 

九、《野放動物》: 淫亂的身體是一場愛的實踐

■導演/卡米爾.維達爾.納格(Camille Vidal-Naquet)

■地區/法國

有份主演《BPM》的費力.克斯馬利托(Félix Maritaud)是《野放動物》(Sauvage)的男主角,戲中的他是二十二歲在巴黎街頭賣身的男妓里奧。然而,里奧並不以自己的職業為恥。但與其說他引以為傲或樂在其中,他更像是沒有所謂。他穿梭於客人之間,來者不拒,各式各樣的要求,甚至極盡臘奇、羞辱和暴力之能事,也都一一滿足。片中有幾幕讓人看了都心疼的性愛,與其說是尺度太大而不敢觀看,不如說是心疼里奧而不敢觀看。

可是,里奧要的是觀眾的心疼嗎?似乎不是。雖然他也曾在被客人欺負後,向心儀的同行艾哈德(艾力.克伯納德〔Eric Bernard〕飾)哭訴、討拍,他也曾在帶病露宿後,在溫柔的女醫生替他檢查時忍不住從對方身上攝取母愛。但是,正如艾哈德質問里奧怎能跟客人接吻,一心只想找到金主買自己脫離到處賣淫的皮肉生涯的艾哈德是不會明白,這就是里奧的生活方式,里奧可能也不覺得這種生活方式很好,但顯然沒有更好的生活方式足以說服他改變現在的生活方式。艾哈德也不會明白,里奧為何會愛自己這樣深,明明自己也是個卑賤的男妓,明明自己甚至是個異男。艾哈德可以和男客人上床,甚至被男人包養,卻不能回應里奧的愛。他以一切不過是交易一場來維護自己的直男身分,他以身體換錢,里奧卻以身體去愛。

這解釋了為何當里奧也找到金主時──而這名金主甚至無條件地愛著里奧──里奧卻終於拒絕了他。因為,里奧要以自己的身體去愛,而不是隨便有個人愛就好。賣身是他以身體去愛的實踐,他的身體不能被困在金主那間光潔明亮的中產宅第中,他的愛也不能被困於一人。

《野放動物》固然是對也逐漸往同性戀滲透的中產式婚家主義的一則有力批判,卻不過度高舉性工作的正當性,而以難以釐清的愛為這兩端之間的矛盾下了最佳注腳。

 

十、《誰先愛上他的》: 單親母子與單身男同志的多元成家

■導演/許智彥

■地區/台灣

必須承認,選《誰先愛上他的》還是有那麼一點考慮到它是台灣電影。對上一次選上台灣同志電影(也是對上一次選上華語同志電影),已經是2015年張作驥的《醉.生夢死》。[11] 然而,今年榜單上沒有別的亞洲聲音,而又幾乎由法國與美國這兩大電影國度的同志電影平分秋色,我也就更覺得有必要選《誰先愛上他的》。

《誰先愛上他的》不是沒有缺點,但以上九部來自世界各地的同志電影也都各有缺點。我雖不甚喜歡《誰先愛上他的》的動畫處理,但該片還是有許多值得欣賞之處,謝盈萱以劉三蓮一角先後勇奪台北影展最佳女主角獎及金馬獎最佳女主角,相同獎項的男版亦由飾演高裕傑的邱澤分別拿下和取得提名。若將之脈絡化到台灣同志電影中,《誰先愛上他的》是近年非出自已成名導演之手,卻頗具格局的一部作品。如果說,台灣同志電影過去給人的印象是《藍色大門》所代表的青春,是這些青春同志電影從「新浪潮運動」後的國片十年寒冬中殺出血路,[12] 直到國片因《海角七號》熱潮已復甦,台灣同志電影的產量又少了下來,那麼,在國片已不在熱潮之上的當下,似乎也到了思考台灣同志電影在青春以外的更多可能性的成熟時機。

《誰先愛上他的》是一次成功的嘗試,它成功地不青春,它拍的是同志的生老病死,卻也不只拍同志。它沒有成全一對男同志的愛情,以至於同性戀在片中並不排他,卻藉由這段失敗的男男愛情成全了一對母子的單親家庭,與一個死了伴侶的單身男同志。而單親母子與單身男同志之間,也許稱得上是更廣義的多元成家。

 

注釋

[1] 陳穎,〈2017最喜愛同志電影十選〉,《酷異影誌》,2018/2/14。

[2] 陳穎,〈2016最喜愛同志電影十選〉,《酷異影誌》,2017/2/14。

[3] 除了最佳改編劇本獎外,《以你的名字呼喚我》所囊括的其餘三項提名為:最佳男主角獎、最佳影片獎和最佳原創音樂獎。

[4] 艾佛利身兼《墨里斯的情人》的導演及編劇之一,另一位編劇則是基特.赫斯凱斯.哈維(Kit Hesketh-Harvey)。

[5] 在贏得奧斯卡最佳改編劇本獎前,《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已率先擠進各大電影獎項的提名及獲獎名單,包括:金球獎(Golden Globe Awards)、廣播影評人協會獎(Critics’ Choice Awards)、英國影藝學院電影獎(The British Academy of Film and Television Arts,簡稱BAFTA)等。

[6] 詳見:陳穎,〈《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古希臘男男戀的現代改編〉,《映畫手民》,2018/3/11。

[7] 同上。

[8] 實為西約克郡(West Yorkshire),約克郡現已非一獨立行政區,大部分區域隸屬於約克郡.亨伯(Yorkshire and the Humber),北部少部分區域隸屬於東北英格蘭(North East England),西部少部分區域隸屬於西北英格蘭(West East England)。然而,舊稱約克郡仍具有文化意義,並於日常對話中沿用至今。

[9] John Corrado, “Did Lizzie Borden kill her parents with an ax because she was discovered having a lesbian affair?” The Straight Dope, March 13, 2001.

[10] Harry M. Benshoff, Monsters in the Closet: Homosexuality and the Horror Film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97).

[11] 陳穎,〈2015最喜愛同志電影十選〉,《酷異影誌》,2016/1/6。

[12] 蔡雨辰,〈青春不敗?台灣同志電影的「成長」〉,程青松編,《關不住的春光:華語同志電影20年》(台北:八旗文化,2012),頁152–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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