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之家笑死人:《嫲煩家族2》和《嫲煩家族3走佬阿嫂》

「這個家庭要四分五裂了!」平田家的老爸周造在《嫲煩家族2》中再三嘟嚷着,點出了山田洋次的《嫲煩家族》(家族真命苦;What a Wonderful Family)系列都以家庭危機為戲劇軸心。作為「笑聲笑聲滿載溫馨」的喜劇,平田家最後總能解決困難,但山田洋次也藉着喜劇剖析了日本社會和家庭的種種「麻煩」,可不是那麼容易應付的。

《嫲》其實三集都在挑戰傳統男尊女卑的父權制家庭,以喜劇手法揭露齊齊整整、三代同堂的家庭──以及由家庭組成的社會──其實危機四伏。根據東京理科大學學者荻原佑二的研究,平田家的家庭結構其實一直從日本社會中漸漸淡出。從二戰後到2015年的日本家庭規模持續收縮,從平均每戶4-5人減少至2-3人;三代同堂家庭從1960年代中的19%持續減少,至2015年低於7%;獨居人口比率則持續上升,至2015年超過25%。由夫妻/親子兩代組成的核心家庭比例有波幅,大體上持續增長,成為日本家庭的主流型態,佔約60%。[1]

然而美國匹茲堡大學的人類學者L. Keith Brown指和美國這類西方社會相比,以「祖父—父親—兒子」為軸心的主幹家庭(stem family)在日本其實仍為平常。[2]在這種被稱為ie的日本家庭型態中,通常長子是「一家之主」與財產的繼承人,娶妻後仍與父母同住,傳宗接代,在雙親老邁時給予照料;女兒外嫁,幼子則另外成家。「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分工亦是ie的規範──正是平田家的模樣。Ie家庭制度自伊豆時代延續至戰後,主幹家庭這種父系制度在二戰前有相關的戶藉法例(Koseki)規定並鞏固,但戰後相關法例被廢除,現在實際上維持ie模式的家庭越來越少。[3]Brown亦指出,對於那些視照顧老人為負擔、視家族傳承扼殺個人發展之年輕一代來說,ie這主幹家庭制是早應淘汰的「古老石山」,但仍有長者及知識份子仍視之為代表日本文化的重要傳統。那麼《嫲》以仍然保持ie格局的平田家為笑料來源,似乎視之為不合時宜的老套事物。

山田洋次也藉電影關懷那些由此「家庭—社會」體制所產生的「邊緣人」,而戲中所呈現的「大男人父親」看來就是這種體制的中心之一,而當他們在喜劇中被描寫為麻煩及笑話的根源時,喜劇便成為了對此體制的評論。Henri Bergson在Laughter: An Essay on the Meaning of the Comic中指出帶有「僵化」特徵的人物令人發笑,以父親和長子為軸心的ie主幹家庭制已不再被堅守,但周造仍維持着「大男人父親」這種過氣特性,便成為笑柄。周造第一集令妻子想離婚,第二集則因不認老,逞強駕車又生意外,和家人產生衝突。因為周造已退休,同住的長子幸之助是當家;他和父親最相像所以也同樣「大男人」、固執、要面子,同樣不懂欣賞妻子的辛勞,因而是家族麻煩之第二大來源,在《嫲煩家族3》中把妻子史枝氣得離家出走。

 

家庭危機之一:孤獨終老

有趣的是,《嫲2》的敘事結構其實不算工整,因為「幸之助要收回周造的車匙」這戲劇動力很快轉移到家庭之外,故事的重心原來是周造重遇數十年沒見面的老同學丸山。丸山多年前和校花結婚,卻很快仳離,多年後「人又老、錢又冇」,獨居陋室,還要為兩餐在地盤工作。明顯山田洋次藉此呈現了老齡化的日本社會中「孤獨死」的問題。

若果家庭是《嫲》系列的主題,與其說這一集「離題」,不如說導演把視野拉闊,從社會環境中看家庭所面對的危機。丸山的慘況就是家庭崩解之結果,而「家庭問題」不只是一家內部的問題,而是整個社會的人共同面對的問題,而丸山的遭遇意味着最大的家庭問題就是沒有家庭。已邁向老齡社會的日本每年有超過三萬個「孤獨死」的人,他們在生時與親人失去聯繫,亦缺乏其他社會關係,在家裡死後過一段時間才被發現;當中佔一大部份是五十歲以上的男性,就是丸山這樣的人。若果丸山沒有重遇周造,最後的結局便很可能是獨自在陋室中死去。

《嫲2》作為喜劇,電影作為一種夢,導演讓丸山重遇平田及其他舊同學,重溫青春時最得意的歲月,是對殘酷現實中不少老人辛勞困苦、孤獨死去的精神補償。飲飽食醉之後,周造請丸山回家留宿,醒來後驚覺丸山已死去。周造一家當然感到震驚,但編劇這樣的安排可說是對於丸山的一種安慰。戲裡沒有說明丸山的實際死因,但可以理解是和重遇周造有關的。不是說周造讓丸山喝太多酒害了他,而是丸山孤零零地捱了這麼多年,很可能會無人知曉地死去。但他可以與舊友重遇,享受美酒佳餚,並在有認識的人陪伴下離世,可說心事已了。

最後平田一家出席丸山的告別式,算是擴展了「家庭」的既定想像,把社會邊緣中的「有居無家」者重新挽回人倫之中。因為這是喜劇,即使觸及沉重的題材,山田洋次和平松惠美子編劇時讓傷感的時劇和笑話緊密交織,避免煽情,笑中有淚的情感調控是高手示範。

反過來說,周造在自己家庭內造成的紛擾及「這個家庭要四分五裂了!」的嘟嚷便對顯得反諷。有的保守主義者針對越來越多孤獨老人的現象,會提倡ie傳統之重要,因為長者會有人照顧。[4]然而若人們理所當然地認為社會的組成單位只是家庭,便會忽略了那些在家庭體制以外的人。可惜《嫲2》沒有深挖「孤獨死」現象的緣由,但周造對丸山的照料則透露了:若果崩壞了的家庭無法重建,家庭制度以外的朋友間的聯繫便在這個無緣社會中顯得更加重要。

 

家庭危機之二:難為了家嫂

同樣是家庭的「邊緣」,丸山這種孤獨老人是在家庭外部,那麼史枝這些家庭主婦則是家庭內部的邊緣人。《嫲3》的拋出的問題就是:一家之主究竟是父親,還是媳/主婦?憲子從第一集仍未結婚的時候開始,到第三集成為平田家最年輕的媳婦,都再三被稱為「外人」。她的丈夫莊太固然會反駁「她是我的妻子,不是外人!」,但「外人」這標籤在系列中多次出現,到第三集更加說白,指向照顧全家大小的長媳史枝,甚至是老媽富子──周造也直言她們是聯成一線的「平田家家嫂」。

2013日本厚生勞動省的一個調查顯示,大約三分一的年輕女性(四十歲以下)意欲在婚後擔任家庭主婦。很多日本女性即使在畢業後加入職場,婚後大多會成為家庭主婦,但工作可能比在職場更繁重。即使日本首相安倍晉曾經在2013年呼籲家庭主婦「站起來」回歸職場,增加勞動人口,亦無法扭轉這傳統。另一方面,即使「家嫂」在家裡照料大小事務,在父權文化的是家族中,仍然被置於邊緣的曖昧位置,彷彿既是外又是內,那麼平田家的幼媳憲子就比其他「家嫂」更邊緣了。

三集下來,家庭會議成了《嫲煩家族》系列中必備情節,笑料和衝突最密集,每次也叫饅魚飯外賣的習慣亦增添了儀式感之趣味。而一眾角色的互動也在家庭會議這場景中,透過巧妙自然的調度安排,呈現人倫關係的變化。當憲子在第一集被指為「外人」時,她的確是外人,卻參與進平田家的家庭會議中。

我曾在《嫲煩家族》:試問誰還未發聲一文中提及平田家各成員在家庭會議中所坐的位置(以及相對鏡頭的位置)如何呈現他們在家裡的地位及關係。以客廳梳化為中心,飯廳旁之,周造和幸之助總是在客廳的,次女成子及女婿泰藏坐在對面,幼子莊太坐在飯桌接近梳化一方,位於中間方便斡旋的位置。憲子總是坐在最遠的、飯桌的另一邊。但這分佈不只是依輩份而排的,因為母親和長媳都是坐在飯桌那一邊,反映了家庭中媳婦的地位。

《嫲3》用史枝離家出走,然後平田家因為沒有人料理家務而十分麻煩──幾乎引起火災──這樣平常的情節來逆轉媳婦的地位:她們才是家庭的重心。相反,造成麻煩並造出最多笑料的就是佔據父親位置的人,即周造和幸之助。他們越是固執、自以為是、愛面子,便越多撞板和出糗。《嫲3》可說是對仍然留戀「男主外、女主內」,以祖父/父親為中心的ie體制之保守心態作出的直接抽擊。

 

「還是外人最好」:靈丹妙藥?

相對起來,較年輕一代的夫妻關係已擺脫了男尊女卑,例如次女成子和女婿泰藏就是女強男弱的組合,莊太和憲子則是相當平等。憲子所代表的「外人才最重要」的脈絡可回溯至小津安二郎的《東京物語》;山田洋次的《東京家族》是《東京物語》重拍版本,而《嫲煩家族》則保留《東京家族》的演員班底及角色關係,是山田風格的喜劇作品,一脈相承的卻是「還是幼媳這外人最好」這一點──而提倡「外人」之可貴,也可說是挑戰了家庭在社會中的重要性。

蒼井優飾演的憲子在平田家內外都充滿魅力,心善人美,即使她本來在平田家處於最外圍,卻總能反過來成為焦點。在家庭會議的場景中,除了人物之間的空間分佈,其或坐或站、誰轉臉向誰說話的身體語言都是戲劇動力轉移的關鍵,亦透露了家族中重心轉變的痕跡。當一個人想卸責或無法回應時,便會把臉朝向另一位家人說話,「拋波」給對方;相反,當一個人想爭取發言權,便會站起來說話,取得了注意力。其中一個重複出現的情景,是莊太協調失效之時,很自然會朝憲子而望,讓她接話。山田洋次往往安排最關鍵或重要的話給她;有時會讓她在發言的時候站起來,即使站在後方中也能成為焦點,或讓她走近鏡頭,或讓攝影機從她的位置反方向拍過去,動搖了家庭中本來以父親為重心的形勢,轉移向本來是「外人」的幼媳身上。但「家嫂/外人」們並不如一些爭產或宮鬥劇般,描述女角如何在權力鬥爭奪「一家之主」的寶座,而是分散了發聲的權力,消解了「一家之主」這個崗位。這些「一家人對話」的場景,看似簡單其實難度甚高,山田洋次同時營造張力與笑料而順暢無礙,可見其深厚的導演功力。

當然,我們也可以質疑,《嫲煩家族》系列中對父權制家庭的批評並不徹底;「媳婦/外人」雖被讚揚,但也可以說被鎖定在一個收拾殘局的位置,一個美好的慾望想像,令人忘記根本最初便要避免問題出現。史枝出走之後,因為幸之助認錯挽回,終於回家。但產生麻煩的結構性原因是否有改變?厚生勞動省的統計顯示,2013年有超過四成的年輕已婚女性認為女性應在婚後擔任全職主婦,比2003年的數字35.7%更高。山田洋次並未拍出日本職場中男女地位不平等,性別歧視造成很多女性寧可當家庭主婦等更複雜的社會結構性因素。

史枝在丈夫認錯之後繼續在家當個好主婦的安排,也許亦會令某些論者認為仍在維繫着一種保守的意識型態──為何不乾脆讓史枝從此獨居追尋新生活呢?像《紙月人妻》的宮澤理惠那樣出走豈不是能探索更多的可能性麼?但在《嫲煩家族》這一個圍繞家庭格局的輕鬆喜劇,對於那些在日本存在已久、超越個人意願的問題,未作太深入的回應或基進的顛覆,是創作者的選擇,觀者自可討論。但這系列似乎會拍下去,那麼誰知道山田洋次不會就「家庭」這主題作出更突破性的處理呢?「大男人」周造和幸之助會否脫胎換骨?即將迎接小生命的莊太和憲子將來會否/怎樣擺脫舊有的家庭形態?憲子產後會成為全職主婦嗎?這些大概都要留待第四集才會知道。祝願山田洋次身壯力健。

 

注釋

[1] 見Yuji Ogihara, “The Rise in Individualism in Japan: Temporal Changes in Family Structure, 1947-2015”, Journal of Cross-Cultural Psychology 49, no. 8 (2015): 1219–1226.

[2]L. Keith Brown, “The Japanese Family”, Japan: Places, Images, Times & Transformations.

[3]Satoshi Sakata, “Historical Origin of the Japanese Ie System”, ChuoOnline.

[4] 見Sakata, “Historical Origin of the Japanese Ie Syst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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