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即是恐怖:《宿怨/祖孽》的弒母與魔童

艾瑞.艾斯特(Ari Aster)首度執導長片《宿怨》(Hereditary,港譯:祖孽)絕妙地揉合創傷、哀悼、與家庭即是恐怖的母題。劇中的微型屋一如主角們的家庭,象徵的不是團結而是死亡。本片承襲了自1968年《失嬰記》(Rosemary’s Baby)開啟的魔童文類,講述一個家庭受已逝祖母施降的巫術侵擾的故事。

值得一提的是劇中祖母長年試圖召喚的異教神派蒙王(King Paimon)陸續降生的兩個對象都是孩童/青少年,這個孩童被邪靈附身的設定對愛好恐怖電影的觀眾而言其實再熟悉不過:在本片之前,美國便出產過《失嬰記》的惡魔孽種、《天魔》(The Omen,或譯凶兆)裡統治世界的撒旦之子、和《大法師》(The Exorcist,或譯驅魔人)中口出穢言的小女孩宿主。邪惡母親與巫術/撒旦崇拜的連結也有不少前例可循,例如義大利導演阿基多(Dario Argento)1977年的「母親三部曲」(The Three Mothers Trilogy)。[1]追本溯源,這波七零年代興起的異教熱夾帶了當時世俗社會對非理性主義的好奇,透過不受上一代控制的下一代體現時人的焦慮,形成足以搖撼基督教傳統和家庭價值的次文類。

如同《失嬰記》,本片也不乏對母職的思考。除了情節設計有多處雷同外,[2]本片用了更多筆墨刻劃壞母親的形象。劇中兩位母親都是恐懼的來源:祖母自始至終都「以缺席的方式在場」(全劇開場一景便是祖母的訃聞與葬禮);母親安妮的夢遊症和掌控慾則讓其子女彼得跟查莉都近乎窒息(劇中甚至以喉嚨腫脹無法呼吸的症狀具像化呈現這點)。祖母對母親的宰制[3]不僅在母親跟子女身上重演,這樣的代間矛盾也藉由巫術和降靈會透過血脈傳承了下來。從精神分析的觀點來看,查莉死後,這家人儼然使盡渾身解數開始上演伊底帕斯三角之變體,觀眾看到一種美國電影典型的佛洛伊德家庭羅曼史:宰制的母親、被動的父親、和窒息的兒子。

首先,房子是祖母的身體(所有超自然活動都始於臥房裡各處的咒文)、而家庭更是母親掌管的場域,劇中安妮自始至終都是居高臨下地俯視她一手雕琢的微型屋,這個宛若從全知視角審視監控家人一舉一動的位置讓人聯想到《驚魂記》(Psycho,或譯觸目驚心)裡諾曼.貝茲(Norman Bates)的母親,而查莉在學校割下帶回家蒐藏的鳥頭亦與貝茲蒐集的鳥類標本有異曲同工之妙;劇中安妮叮囑兒子不可在派對上飲酒一幕也透露出與貝茲太太同樣帶有掌控慾的不信任。

降靈會上當母親試圖召喚女兒亡靈時,父子共同將安妮視為威脅,這個場景的重要意義在於母親不明白成長就是分離/人我界線的確立,不斷想將已經辭世的女兒和其他家族成員團圓。母親同時也是兒子無法個體化、成為異性戀男性主體的絆腳石。這點可從劇中彼得在派對上的場景看出:原本彼得能在派對上與暗戀的女同學盡情交談,卻因妹妹急性過敏發作跑上樓而被中途打斷,妹妹的在場便是媽媽強行促成的,由此可見劇中母親對其子戀愛關係的間接阻撓。安妮在彼得床邊一幕是詮釋這段母子關係的關鍵性場景,安妮對彼得坦承懷胎時曾千方百計要把彼得墮掉,劇中台詞更神似《驚魂記》中母親對貝茲說的話:「我生你時就該弄死你!」

劇中反覆出現斬首的意象──從查莉剪下的鳥頭、查莉身首異處、閣樓發現祖母的無頭屍首、到安妮潛入兒子房間意圖在其睡夢中「拔掉他的頭」這般略帶黑色詼諧的情節設計──皆與著名電影研究學者克里德(Barbara Creed)於其著作《陰性怪物》(The Monstrous-Feminine: Film, Feminism, Psychoanalysis)理論化的閹割母親(the castrating mother)[4]典型若合符節。除了情節統合性的考量以外,彼得對斬斷頭顱的恐懼活脫脫便是被母親閹割的意象。若與查莉之死並置閱讀,劇中母親從頭到尾居高臨下地俯瞰並記錄着微型屋裡的家人活動,便呼應了飛禽從高空盤旋視察、隨時準備發動攻擊掠食獵物這個充滿威脅性的位置。

查莉的死亡象徵了成長的停頓,而她的死亡是祖母的執念一手造成,因此,透過家族血脈傳承下來的詛咒事實上有個非常一致的歸咎對象:是母親們蒙昧追求自己所欲之物才導致家庭毀滅失能,安妮的降靈會和祖母的咒語因而揭示了母親的非理性,這點也進而強化了劇中母親們與陰柔特質的連結。從這角度來看,觀眾不妨將劇中被查莉製成標本的鳥類視為對母親宰制的復仇。

這個弒母的題旨延續到安妮的世代,而安妮違抗母親意志並切斷家族與其所有往來,這種對母親的全面否定便是一種形式上的弒母。但家庭之恐怖莫過於無人能從血緣維繫的詛咒中全身而出,觀眾不難看出安妮即便對祖母滿懷怨懟卻仍然留下祖母的遺物;女兒死後安妮甚至以其為創作主題、試圖重建死亡現場,顯見家庭創傷在本片中無法透過互助團體式的言談逐步化解(working through)[5]而只能藉由行動(acting out)不斷演出強制性的重複。此後故事主軸乍看從母親的閹割逐漸移至魔童的反嗜,但考量到劇本將彼得成為異教神的結局歸功於祖母與其教派的一手安排,本片的魔童毋寧更像是被陰性能量挪為己用的棋子。追根究柢,這部電影雖未將母親魔掌下的兒子問題化(因為附身現象傾向被解讀為外部力量對無辜者身體的入侵,彼得最終並未長成像諾曼貝茲的連續殺人魔),但結局意義上亦相去不遠:祖母從在世到死後都打着的如意算盤,終於在孫子身上一償夙願/宿怨。

 

原文刊於作者網誌,鳴謝授權轉載。

 

參考文獻

孫隆基,《殺母的文化:二十世紀美國大眾心態史》。臺北:臺大出版中心,2009。

Creed, Barbara. The Monstrous-Feminine: Film, Feminism, Psychoanalysis. London: Routledge, 1993.

 

注釋

[1] 這系列電影分別為《坐立不安》(Suspiria)、《地獄》(Inferno)、和《淚之母》(臺譯木乃伊博物館)(Mother of Tears)。

[2] 《失嬰記》的女主角蘿絲瑪麗在甫搬進新公寓後認識了一對老夫婦,這對夫妻異常熱絡(近乎侵略)地關心女主角家中狀況,之後女主角才發現他們是崇拜魔鬼的異教徒,與丈夫做了交易,以便藉其即將出生的胎兒為魔鬼降生轉世之用。《宿怨》裡也有這麼一個角色:就是在安妮喪女後極度悲慟時主動上前攀談的瓊(Joan)。無獨有偶地,觀眾事後得知瓊與安妮的母親同屬邪教組織的成員,並暗中協助其母完成讓惡魔降生於長子彼得身上的計畫。

[3] 安妮參加哀悼互助會時,描述其母為徹底玩弄人心(completely manipulative)的控制狂,不只驅使安妮的父親絕食而死、還將安妮的弟弟逼瘋自盡。

[4] 克里德提出閹割母親概念的同時也重新詮釋了佛洛伊德筆下著名的個案研究「小漢斯」(Little Hans)。關於恐怖電影中的閹割女性如何反映性別焦慮,詳見施舜翔的文章〈陰性怪物:克里德的恐怖電影怪物論〉,流行文化學院,December 30,2018

[5] 全家一起用餐時安妮與彼得因查莉之死起了衝突,這時安妮的台詞十分關鍵:「我無法接受也不會原諒,因為(這個家庭裡)沒有人願意承認自己幹的好事。」(I can’t accept and I won’t forgive because nobody admits anything they’ve d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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