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拍崔健十三年

2017年11月,崔健要來香港參加詩歌節,最激動的不是喜歡音樂、而是喜歡詩的朋友們,有幾位提早三個月就通知我了,而我原來並不知道他們如此喜歡崔健。有位因結識幾年的北京友人說,「崔健要去香港,這下你可以拍個夠了。」我回覆:「我拍崔健已經十二年了。」他忙說:「失敬失敬!」我白天教書,電影都是晚上和周末慢慢「磨墨」磨出來的,每部作品短則四五年,長則七八年,不過拍攝時間最長的,的確是目前正在剪接中的崔健紀錄片。我開始拍攝崔健的時候,還不能算是紀錄片導演,因爲還沒有完成任何一部作品,這十三年來,我磨出了三個紀錄片,享受整個過程,萬般煩惱和辛苦,在聆聽崔健的時候,化為力量。

 

李少偉讓我和崔健結緣

作為一個教電影、拍電影的人,和崔健結緣是因為他的電影夢。2004年冬天,電影《英雄》的副監製李少偉找到我,給我聽了一首女高音趙麗唱的《迷失的季節》,很動聽。他借給我整張CD,那是崔健當時還未出版的新專輯《給你一點顏色》的錄音小樣。李少偉說他放這張CD給朋友聽,女聲《迷失的季節》立刻吸引了大家,但到了後面那些人聽不下去了。我回家認真聽了很多遍,感動於其中由音樂建構的場域,除了久別的、曾經喊出《一無所有》的歌喉,還有久違了的鄧麗君的《小城故事》,還有不知在哪裡聽過的長江沿岸船工的號子,甚至還有撥號上網時代無處不在的撥號音。這樣的音樂是不能當成背景音樂的,因為它太強烈了。我就是年代初離家留學時,他是至少兩代人的文化英雄;之後在加拿大,大約1995年了,看到他監製和出演的電影《北京雜種》(1993),才第一次見到「真人」。十年後的這次聽覺體驗,直接反應就是他的音樂如此前衛,讓我不禁想說:失敬失敬!

李少偉問我,崔健想拍電影,你願不願意幫他看看劇本?我對崔健要講的故事十分好奇,於是通過郵件看到了他的電影劇本《給你一點顏色》。其實早在參與《北京雜種》時,崔健就是編劇,我看到的《顏色》劇本已經很厲害了,有個完整的結構,包括黑白、紅、黃、藍四個章節。以文工團為北京的黑白故事中是三角戀,後面三種顏色則是三個子女的故事。崔健詩人式的文字表達十分特別,比如形容一個男孩子彈結他的手臂,好像「火車滾動的車輪」;不過因為整體情節推動,跟從他本人的生活認知和音樂邏輯,據說很多投資人看不懂,都說劇本要改。其實這個劇本之前,崔健在香港和城市現代舞團合作的一個音樂舞蹈演出,也用了同一個名字。

 

崔健稱曹誠淵是「恩人」之一

2001年,崔健和香港現代舞團在葵青劇院上演了現代舞演出《給你一點顏色》,所有音樂都是崔健寫的,後來也大多收入同名專輯。我在月前,才第一次看到演出錄影。「引子」之後,舞蹈分成紅、黃、藍三部分,然後崔健樂隊在舞台上破牆而出。演唱為香港回歸所作的《超越那一天》時,崔健邀請觀眾上台跳舞,演繹了對布萊希特「第四面牆」徹底的破除。在我拍攝的三十場演出之中,但凡唱到詩人廖偉棠稱為「政治抒情詩」的《超越那一天》,崔健必定邀請觀眾中的當地、特別是香港「妹妹們」上台,和搖滾哥哥們一起「超越那一天」──也就是1997年7月1日那一天。崔健在近年演出這首歌時,會加入多媒體內容,在背景屏幕上呈現香港歷史圖片。回看多年前上演的這場現代舞,仍然感受到其前衛。

說到現代舞團的創始人曹誠淵,崔健說可以列入他的「恩人」行列,因為曹先生從內地還比較封閉時,就支持新銳導演、藝術家創新,《北京雜種》、《給你一點顏色》都是曹先生起的名字。《給你一點顏色》在中文裡面,本來是教訓人的意思,但是崔健把「顏色」具體為紅、黃、藍三原色。他在2008年1月5日北京首都工人體育館的演唱會中,在演唱《藍色骨頭》之前說:「黃色代表的是肉體,紅色代表的是精神,我想藍色代表的是智慧。我想在我們這個環境裡面,黃色肯定是不缺乏的,紅色肯定也是不缺乏的,所以我想在這裡強調一下藍色,藍色象徵着一種智慧,同時象徵着一種藍天和自由的一種關係。」

 

杜可風幫崔健圓了電影夢

《給你一點顏色》的劇本最終在2014年上了大銀幕,以黑白和藍色部分為主體,發展並完成了電影《藍色骨頭》。對創作者而言,最大誘惑在於呈現故事時更大的時空轉換的自由,最大的挑戰則在於電影工業內部的各種既定規則。理論上說,電影是視聽藝術,聽覺優先和視覺優先的人可以做出不同風格的電影,但現實中,他深入人心的搖滾歌手的身分,在他當導演的路上,似乎阻礙大於便利。崔健雖然早在1991年就開始和第六代導演張元合作,參與《北京雜種》製作,但是我收到的任務就是把劇本改得讓投資人可以看懂,說白了就是把他最原創的表達,翻譯成比較常見的電影和敘事語言。這個過程中崔健難免抱怨,大家無非想給他灌輸最慣常的電影觀念;我同意,因此也只能說,或許我可以把女性角色的內心寫得更豐富一些?改動一番、翻譯了劇本之後,劇本在釜山電影節拿到PPP劇本獎,我自己感覺算是幫忙完成任務了,但是仍舊沒有投資人。

回想起來,可能在改劇本的過程中重新發現了崔健,同時不捨得這個緣分到此為止,加上當時我已經開始拍紀錄片兩年了,2005年,我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對他說,我想拍你的紀錄片,而且我想拍十年,想跟着你看這十年裡面中國的變化。我記得他眼中閃過一絲驚奇。之後在我的攝影機前,他一步步實現了自己的電影夢。2006年崔健導演了自己的第一部七分鐘多的短片《修復處女膜的時代》。記得他到香港藝術中心來放片,有女記者真心認為電影很女性主義,他卻誠懇地說自己拍的是關於誠信的電影。(我很想笑!)2009年,我又在成都看他拍攝短片《成都我愛你》,講大地震之後一個未來主義的、發生在2026年的故事,攝影師是香港的林華全。我記得2006年崔健訪港,在灣仔凱悅飯店的大堂咖啡廳裡面,新朋舊友都來打招呼,最想幫他完成電影夢的人莫過於杜可風,他甚至對我說,Louisa要不你來做我們的監製。不論他是否開玩笑,我哪敢答應!這部電影終於在八年之後拍成,叫《藍色骨頭》,由杜可風掌機,菲林拍攝,老杜的鏡頭精細、準確,老崔的音樂震撼人心。

就拍MV也要堅持現場!

在《藍色骨頭》之後,崔健又和老杜合作,拍攝了《死不回頭》和《外面的妞》兩部短片,更新慣常MV的概念。其實早在1991至1994年,崔健就和張元導演合作,完成了《快讓我在雪地上撒點野》、《飛了》、《一塊紅布》、《最後一槍》等MV,其中《最後一槍》之中就有杜可風拍攝的鏡頭。我個人非常喜歡《快讓我在雪地上撒點野》和《飛了》,和崔健談起,他卻一如既往,對自己的作品總是在反思。他說:「我曾經特別恨過MV裡的那首歌,就是我做了哪首歌我就恨哪首歌,因為我會覺得愈看愈難看,愈看愈假,因為我們都知道是在造作地表演。」但是之後,「我就想,我們不是為銷售唱片而做MV,我們是在做Live Music Video (現場音樂錄像),是藝術,或者是一個紀錄,而並不是在做一個唱片的廣告。這個過程當中最大的區別就是,看畫面也不是很好看,演員的狀態也不好,但是你愈來愈愛看他了,是因為它每一部分都是真實的表演出來的,它的音符和他之間是真實的東西,而並不是人做了表演出來的東西」。他轉換視角思考時發現,「本身這種形式就有特別大的空間,它應該超越MV本身這種形式,像一個獨幕話劇一樣。獨幕話劇就給你這麼多條件,沒有時間給你換台,你也就只有這些演員,而且你面對的就是這一波觀眾,你怎麼樣完成這一個表演形式」。

我一直以來有個疑問,就是拍MV大都是放已經錄好的音樂,然後歌手對口型假唱,否則之後無法剪片。崔健從2002年提出「真唱運動」打擊假唱,這之間似乎有個矛盾,但是他就在求真的過程中,獲得了一種更新了的藝術形式。當然他在《死不回頭》和《外面的妞》兩部短片中呈現的音樂現場,需要很多技術上的支持,但他不善於運用多媒體,學習剪輯藝術,「只要能保證音樂是真實的,剪輯肯定是後期做,都能夠去得到一種自圓其說」。這是不斷思考的崔健的複雜性,但是這個複雜之中有種通透,他不滿足於單一的所謂風格,覺得一切藝術形式都可以為我所用,這一點從他進入公衆視野之後就沒有變過。

 

其他拍攝老崔的大哥們

拍攝崔健的這些年,現場總是有其他攝影師的身影,最初的一位是給央視CCTV拍攝《人物:崔健》的編導門欣熙。在武漢、內蒙、北京,老門和我都同時在拍攝,我記得我用的都是比較常規、穩妥的角度,而老門卻總是在尋找不尋常的視角。我是新手,優點只有安靜低調,總是帶了足夠的電池和DV帶,也肯借給、送給在場的其他攝影師;他們都沒有因為身高體壯欺負過我,還常常給我一些幫助。老門用六個月做出了一個挺棒的電視紀錄片,2005年就播出了。後來我才知道,他拍攝報批用了很長時間,能夠播出實屬不易。最近我重看老門的片子,發現在武漢大學那一場,手持攝影機的我也被攝入鏡頭。那是我第一天拍攝崔健的情景!看到十二年前的自己,真的有些百感交集。

2009年在崔健拍電影《成都我愛你》的現場,我第一次和傳說中從1986年就開始拍中國搖滾人的美籍華裔攝影師Victor聊天。他聽到我即將去美國拍攝華裔女導演伍錦霞的事迹,憤憤然講了不少美籍華裔的心酸歷史,大意說國民政府抗戰期間去唐人街募捐,之後可能不少錢落入私囊,還講了他的祖先移民的故事。我後來還真的去看了相關書籍,幫助自己完成了以這段歷史為背景的紀錄片《金門銀光夢》。Victor在現場身體力行,和年輕人一起幹重活,我可以感受到他在老崔現場,就是為了讓拍攝不會出岔子。事實上有Victor大哥在場,我們都有一絲敬畏,許多年來,很多人聽說我拍崔健,都會問你知道有個攝影師拍了他很多年嗎?最近我看到崔健一位音樂家友人梁和平拍攝的1990年為亞運會募捐巡演的素材,才看見最早的崔健現場,觀眾真是很激動,全場站着看,在當時的演唱會上不多見的。

 

崔健北大後援會

關於崔健的各種傳奇之中,我覺得有個比較特別的群體,叫「崔健北大後援會」。這個名字是梁欽寧想出來的,因為他覺得歌迷會配不上老崔。梁欽寧是北大子弟,爺爺是著名的思想家梁漱溟。後援會最早的三十多位成員之一的劉雲樵補充,說後援會其實最初基本是北大排球隊,個個人高馬大。在觀衆還比較斯文的當年,他們是最早站着看崔健演出的人,因為聽崔健的歌「特別有感覺」。梁欽寧畢業之後曾經見證過崔健錄製第一張專輯的執著:「他是『夜裡歡』,有一次我都睡了一覺,看到兩個錄音師都累趴下了,他還在那兒特有興致地擰(混音器的鍵)呢!」 梁欽寧拿出一張崔健寄給他的《新長征路上的搖滾》的歌詞,說當年因為新年晚會上要朗誦,打電話向崔健要的。最近我接觸到另外幾位成員,都在1989年前後去了美國。在紐約定居的葉菲說,她們1986年入學的同學們,慶祝入學三十周年時,給崔健頒發了「榮譽校友」的稱號,不僅因為崔健1986年就去北大大飯堂演出,還因為崔健受到壓制時,北大學生更覺得需要支持他。

後援會中的陳戈,曾經做過崔健經紀人。陳戈也是從北大出發,留學美國。1995年,他憑着一己之力,刷爆信用卡,舉辦了崔健的美國巡演。他在崔健能否出國都是未知數的情况下,租了場地、賣出了票,等到送飛機的人打電話告訴他崔健登機了,他和他的志願者們才歡呼大功告成。他親臨過幾百次崔健的演出現場,但是最難忘的是紐約Palladium的演出,「那是一個Rolling Stones這樣的巨星出演過的場地,能夠在此演出的華語歌手只有崔健一人」。陳戈說這次演出成功,給他帶來巨大的信心。後來他回國發展,辦成了羅大佑的內地首演,和姚明成立了首個正版音樂網站巨鯨網,之後和谷歌搜索合作撲滅網上音樂盜版,憑藉的都是「一無所有」的精神。我問陳戈,你想看到一部甚麼樣的崔健紀錄片?他說,希望這是一部能夠在不同階段都拿出來看的電影,尤其遇到挫折時,把這個電影拿出來,看看當初崔健大哥做的是甚麼選擇。

 

時代最重要的一個聲音

對我來說,每次拍攝崔健都會有新的發現。第一次拍攝是2005年5月底,他到武漢大學和學生交流,有同學問:「你如何看待中國弱勢群體的問題?」他回答:「我覺得中國足球和搖滾樂都是弱勢,強勢是乒乓球和武術。」我和同學們一起笑起來了。2006年崔健來港,在Hard Rock演出,我買了很多票,請同事去看,包括當時城大的副校長何炘基,何教授第一次聽到崔健。幾個月後開學時,在迎新發言中他說,你們年輕人喜歡搖滾樂吧?中國搖滾樂之父崔健歌曲中說:「現實像個石頭,精神像個蛋,石頭雖然堅硬,可蛋才是生命!」城大新生們有些發呆也情有可原,但崔健歌詞的力量可見一斑。開始拍攝沒有多久,百代唱片找我做一個短片,回顧崔健的音樂生涯,要在香港台灣發行他的新專輯《給你一點顏色》,甚至重出了之前他的四張專輯:《一無所有》、《解決》、《紅旗下的蛋》、《無能的力量》。我沒計劃那麼快就做出一個片子,但陰差陽錯,2006年初就完成了一個短片,6月5日前後還在香港無綫電視播出了。那時我還不會剪接,這部短片和我心目中一部真正的崔健紀錄片距離很遠。

拍攝十二年之後,突然又有很多神奇的事情發生了。在臺灣讀博士的、我之前一個學生孫禕妮,通過她的老師、音樂製作人鍾適芳,幫我找到了臺灣音樂界的大卡們,倪重華、張培仁、張四三幾位,給我講了崔健早年的故事,以及他們當年北上、把崔健帶到臺灣的故事。我甚至還拍到曾經影響過上述所有人包括崔健的羅大佑,以及對羅大佑和崔健的音樂表述得十分深入的DJ馬世芳,感覺這個紀錄片光譜更加完整了。崔健影響了很多人,很多人都因此給予我幫助,也對紀錄片表達了很大的期待,我當然感到自己責任重大!2018年6月2日崔健在廣州演出之後,問我片子怎麽樣了,我告訴他,在安靜的夜晚,我坐到剪輯台前,提醒自己傾聽崔健,聽懂他話裡的思考、聽懂他音樂裡的層次,用我的紀錄片告訴大家,以《一無所有》登上舞台的崔健,三十年後,仍舊是時代最重要的聲音。

 

原文最早發表在《明報》20171119日星期日生活版,標題為《崔健:時代最重要的歌音》。2018716日經作者改動、更新,重新發表。照片由作者提供,版權所有,未經許可,請勿他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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